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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后人告诉我们,这座老宅一直住着人,直到十几年前被遗弃,由此才开始破败,才变成“危房严禁靠近”。我突然了悟:它一直以“现居”的形式延续着,完全隐没在民间、乡间和草间,这才使它躲过三百年的改朝换代、战火、革命,以及匪患。离开时,我忽然发现它不过是刘大櫆散佚在天地间的一篇小品,晦涩也罢,简拙也罢,任凭风雪读,月光读,抑或秋蝉读,幽灵读,只是不要读破就是了。
四
游览方苞故里后,正午已过。踏进小镇一家酒楼后,我注意到角落里酣睡着一只虎斑猫。它显得福态、慵懒,在猫儿和鼠儿都幸福的年代,它四肢发达是应该的。
土菜当然好吃。大家边吃边聊,似乎都有意回避康熙年间的“南山案”,也不聊戴名世腰斩于市,方苞等人打入死牢。“尝尝蒿鸡山药汤,很好喝的!”蒿鸡?陈瑶湖的野蒿鸡?我早就听说过它的美名,没想到在这儿与它相遇。朋友说,蒿鸡会飞,很难捉。以前用钩子钓,头天夜里将钩子串上带毒的昆虫,蒿鸡吞下后,很快就不中了。不过此种捕法有一弊病,就是捉到的皆是死的。后来改用网捕,蒿鸡固然是活的,但蒿鸡性子烈,关在笼子里不停地冲撞,它们宁愿撞死!经他这么一说,我对肉香一波波的诱惑产生了某种抵制。又一位朋友接上话茬说,蒿鸡是一种情鸟,比鸳鸯更忠贞。情侣中的某一只被捉后,另一只不会走远,极易被捉。这便是市场上贩卖蒿鸡不卖单只,总卖成双成对的缘故。这确乎让我大开眼界。朋友补充道,后来发明了一种用音乐捕蒿鸡的妙法,即播放事先录制好的蒿鸡求偶的叫声,吸引它飞来,让它堕入精心布置的透明的丝网。唉,这伎俩,未免太下作了吧?!
我真有些不忍下箸了。这固然有些虚伪。但那念头确乎从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喵———,那只虎斑猫大摇大摆地钻入桌子底下,理由不言而喻。我有点恍惚,似乎那只跛脚猫又活转过来。可它面对今日的同类,以及更多的水耗子,怕是要发抖了罢。
五
道路在林间穿行,狗的叫声透过杂树林传过来。南风把细小晶亮的雨点从桐树上吹洒到车前窗,也把一串串女贞花的清馨吹进来。下午去吴汝伦墓地,脑海中回旋着大师的智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觉得有点像咒符又有点像谶语。
车停在朱家湾的松岗边。我们徒步而行,先是砂石路,然后是草埂路。到处都散发着嫩叶和湿泥的气味、暮春浓烈的辛涩气味。这是草木疯长的六月,距墓中人病殁已一百零二年又四个月。向导原是这个村的,也带错了路,连方向都弄反了。也难怪,这些年草木疯长的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波状的岗丘地貌被改变了。只得停下来等向导的消息———他探路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蓊蓊郁郁的浓碧之中。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但苍鹭来了,从黯淡的云霾背后,它悠然飞起,拖着两根筷子似的细长的腿;红蝴蝶蓝蝴蝶来了,它们栖停在水塘的菖蒲和绛红的芡蕾上。一棵棵小树蓬勃怒生的地方,秋棉刚刚出土,地瓜开始爬藤。当然,梅雨又开始下了。灌木丛中的鹧鸪约好了似的发出啼唤:行不得吔哥哥,行不得吔哥哥。
时不来,哥哥我来了,怎地行不得?
不待打听,水塘对面的柳荫中晃出一农妇的身影。她知道这拨人是寻墓的。她指着相反的方向说,墓在那边。于是她成了我们的另一向导。她带我们走向越来越深的草埂、越来越浓密的岗丘,而阴云压得比一百年前更低了。那年,吴汝伦去日本考察教育路过马关,友人请他题字,他挥笔写下泣血般的四个字:伤心之地!在东京,他因支持爱国留学生的正当要求,被驻日公使蔡钧诬告而开罪朝廷,回国后他拒绝去京师大学堂履职。一百年后,他的阴宅仍被荒荆野草覆盖着,以至于我们必须俯身钻行于带刺的灌木丛,任凭雨水和草粉打湿衣衫。马关!马关!几只丝绒样的土褐色的丸花蜂嗡嗡叫着。青碑上的铭文均已漫漶,但看久了,“马关”二字仍从青碑内面浮出来。农妇说,此墓被盗挖三次,遗体被拖出来,好惨哟!
《圣经》上说,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墓前的黄荆丛披挂着紫白掺杂的花串儿,散发着微醺的久远年代的混杂气息;而一丛丛芭茅开着酡红的花穗,被一阵风吹弯后沙沙地响着。一看这荒荆野草如此茂盛,便知道祭扫的人很少。挚甫生前寥落,死后亦寂寞。
呜呼!桐琴先毁,枞钟后哑!
离去时,我被墓左的一大片野蒿子花所惊!尽管在塘边、草埂也有它们零星的影子,但如此汪洋恣肆,热烈而纯粹,像羊群一样涌来的野蒿子花,我从未见过!它们无人栽种亦无人收割,郁郁芊芊,自性开落,却以高高低低的白瓣黄蕊簇拥我、抚摸我,如友人久别重逢那样。我们停下来,不再说话。我无由感动了。这片在风中涌荡的野蒿子花,我把它视为这个世界上最素朴最虔诚的致敬和缅怀。时来耶?时不来耶?只要它们在,还在乎谁来谁不来!
六
桐花落尽,春天临近结束。除了稀疏的雨声,一切都是寂静的,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在“之”字形的乡间土路上,我们的车如同硕大碧叶上的金龟子,刮雨器似乎替代了历史深处的钟摆。
大地苍古、辽阔,河流像一支支幽幽呜呜的洞箫。上午去吴庄时,车半途停下,向导说那便是岱鳌山。但见一片青碧湖水荡向彼岸,那边群山逶逦,于苍黛中偶露赤褐色的奇崖悬岩,好一派峥嵘气象!
接近黄昏时,透过车窗,我瞥见一片杂木林中,有一棵野桐,其干甚直,其枝甚茂,新萌的嫩叶嫣红若江花。寻常所见的桐树,一般叶子宽大,开白色或紫色的花。我想,桐木是制琴的上等材质,而桐国出产桐油,想必润滑过春秋战国的辚辚车轮。至于枞树,又名冷杉,干茎高大,松叶柏身。古时枞木可作太庙梁材,亦可作击钟之槌。回想我的孤岛时期,那口悬挂在树上的校钟,确乎是用枞木作钟槌的。
记得洲岸上疏疏落落地长着桐树和枞树,春天桐树以紫花或白花迎我,秋天枞树则以乱纷纷的黄叶送我过渡。一九八一年冬下大雪,过渡时没了船,结果只能呆立在洲岸看那天上的雪团无边无际地飘坠下来。平生第一次目击天空如此悲怆又如此轻盈,无数旋飞的雪团在与亚细亚巨河相触的一刹那,竟如墙上烛影寂然无声。其时江心缓缓驶过黑如炭描的拖船,雪团披缀着它们,恍如大野幽径了无声息。这时你才发现天空也在奔流,一直在奔流,而巨河正从头顶飘若纱幔,无数飞飏的苇絮擦脸而过。苍天有大善而不言,巨河有大悲而不语。那一刻,岸边没有人,树上也没有鸟儿,身后是大块大块的秸杆枯立的酱褐色的棉田,也有小块补丁似的过冬的小麦地。再看那土筑的农舍、榨油坊、屋檐下斜靠的小船儿,以及忽开忽合如同一把黑扇子的灰喜鹊款款飞过……
坐在车中,我忽发奇想:三百年前我不定也是一只撞入“天网”的蒿鸡呢。
二○一五年六月十七日至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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