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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工局的确是内六局中最忙的,冯妙当初是真心为予星打算,尚工局负责替宫内嫔妃缝制、织补、营造,很多宫女都不愿去。不过眼下虽然辛苦些,等予星到了年纪想出宫,凭借宫中的手艺,养活自己至少没有问题。就算不想出宫,她也可以在宫内逐级晋升,慢慢变成有品级的宫女。
即便如此,什么事会忙得连出来一趟都不能?冯妙心里疑惑,她曾经私下请姚福全关照过,尚工局里的人不会刻意为难予星。看过林琅,冯妙便提早从长安殿出来,想绕到尚工局去看看。
快到晌午,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周围一切都像浮着一层白雾。冯妙走到永巷附近,正茫然找不到哪里是尚工局宫女的住处,某处小门后,传来“啪”一声响,隔不久,又是“啪”一声。
她循着声音走过去,天气闷热,几处宫门都半掩着。冯妙向门内看去,身穿宫女服饰的人,正跪在晒得滚烫的青石地面上,双手平托着一件衣裳,高举过头。她身后站着另外一名宫女,手里举着一段新折下来的树枝,只要那跪着的人身子一歪、或是手臂略微松懈,便在她胳膊上抽打一下。
跪着的宫女背上已经全被汗水湿透了,双臂上举、衣袖滑下,露出的一段胳膊上,全是一道道细小的抽痕。跪得久了,双手双腿都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耳垂上一对翠玉坠子跟着左右晃动。
这种成色的坠子,不是普通宫女戴得起的,前几天予星到长安殿帮忙,准备小宴要用的东西,林琅便赏了她一对这样的坠子。冯妙推门绕到那宫女身前一看,果然是予星,额头上已经晒得褪了一层皮。
拿树枝的小宫女,看见冯妙穿着不俗,一时迟疑着没敢说话。冯妙顾不上她,快步走到予星身边,用帕子轻擦她的脸。予星身子一软,便靠倒在冯妙身上。
“这是在做什么?”冯妙担心予星,对那宫女说话难免严厉了些。那小宫女有些畏畏缩缩地不知所措:“罚跪……罚跪的时间还没到。”
“不关她的事,”予星嗓音干涩,说话都很费力,“她也是奉命办事。”
冯妙把予星扶到树荫下,想起宫中随意责打宫女的事,便心生厌恶,转头又对那小宫女说:“犯了什么错,都该好好地教导,哪能动不动就这样罚跪?”
那小宫女带着些惊惶看着冯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行礼问安都忘了。这时,从阴凉的殿内,又走出一人来,先向冯妙屈身,道了一声“冯娘子安好”,这才阴测测地说:“弄坏了太妃娘娘最喜爱的衣裳,这是大不敬的罪过,罚跪半个时辰,原本就是有定例的。”
这声音冯妙万分熟悉,抬眼一看,正是郭泉海。当初不慎让冯妙逃脱了,过后再去查访时,冯妙已经变成了待选的冯娘子。再次见面,彼此心知肚明,却不好说出来。
“原来郭公公是替太妃娘娘做事的,”冯妙现在倒是不必怕他了,他必定不敢明目张胆对一个待选娘子怎样,“可是太妃娘娘一向仁慈,郭公公这样严苛,不怕让人误会太妃娘娘么?”
“冯娘子有所不知,太皇太后要处理政事,内宫事务便一向由太妃娘娘统理,”郭泉海倒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寸步不让,“这些宫女最爱偷懒耍滑,这一次是弄坏了太妃娘娘的东西,下一次说不定就敢在太皇太后的物件上粗手粗脚。太妃娘娘心善,可也不能由着她们胡来,没得败坏了太妃娘娘的名声。”
这一下冯妙倒是无话可说,内六局事务的确一向由高太妃管理,就算是正经妃嫔,也无权过问。
“继续给我看好了,还差一炷香时间,要是再中间停下,这半个时辰,就从头算起。”郭泉海对着缩在旁边的小宫女一指,叫她们继续,转头又对冯妙说,“这里是下等宫人们的住所,冯娘子是要服侍皇上的人,还是早些请回吧,免得沾染了俗气,皇上更加不喜了。”
被他这么一说,再好的脾气也免不了怒意上涌,冯妙毕竟年轻,听见一个太监讥讽自己不得皇上喜爱,禁不住又窘又气,当场就要发作。可转念想想,这件事道理都在郭泉海一边,闹起来恐怕面上不好看。
她对呆立在一边的小宫女说:“上次予星姑娘缝制的衣裳很好,林淑媛的月份日渐大了,想叫予星再缝几件宽松凉快的来穿着。等你们罚完了,我再把林淑媛想要的款式仔细告诉她。你去搬个春凳来给我,一炷香时间而已,我就在这里看着。”
冯妙不过是借林琅的名义吓唬他们,至少叫他们不敢使阴劲儿折磨予星。可郭泉海听见这话,神色却变得很不自然,眼睛盯着冯妙死死看了一阵,才说:“既然是淑媛娘娘有吩咐,今天就暂且算了,下次再给太妃娘娘缝制,可要上心着点儿。”
郭泉海一走,刚刚还拿着柳枝的小宫女,立刻上来帮冯妙把予星扶进屋去,又急忙忙地去打水。她也只是尚工局的小宫女而已,平日就跟予星吃住在一起,郭公公吩咐的事,她不敢不照做,心里却万分不忍。
“淑媛娘娘想缝什么样式的衣裳?”予星一进屋就问,她记得林琅长得好、性子也柔和,知道有孕的人,在热天尤其辛苦,想早点帮她把新衣缝制出来。
“没有什么样式,其实林姐姐那里不缺衣裳,”冯妙沾着凉水在她额头上轻拍,“不过既然这么说了,你就挑拿手的样子,裁几件宽松凉快的,改天送到长安殿去吧。”
晒伤的地方一沾水,予星疼得龇牙咧嘴。冯妙又问:“你是为什么事惹上郭公公了?”
予星把双手都放进冷水里:“内六局一向待人严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这一次,这个老太监偶然知道了我跟你交好,就开始找我的茬儿。就说今天这件衣服吧,说是太妃娘娘要绣个吉祥的样子上去,可是衣服提早用酸水泡过了,才一走针,就破成一条一条,根本没办法补了。”
冯妙沉吟半晌,还是把甘织宫那晚发生的事,告诉了予星,只不过隐去了听到的内容:“我现在没有位份,不能随意要人过去,林姐姐那里也不方便。你暂且忍一忍,也机灵着点儿,要是情形不好,你便说淑媛娘娘要你缝制衣裳,保住性命要紧。”
原本只是送些药膏,让予星留着以后用,这下倒是全敷在了她脸上。冯妙记着林琅下午还要喝一次药,不敢久留,匆匆回去。
传晚膳时,拓跋瑶不请自来,大咧咧地加了一副碗筷,也不管那些汤水菜肴,都是专门给林琅进补的,挑自己喜欢的,吃了不少。
晚膳过半,拓跋瑶才对冯妙说起,她刚刚从云泉寺回来:“我照你说的,把那些药材给他看了,他看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给了我一只桃木镯子,上面古古怪怪地写着十几个字,连成一个圆圈。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记得你说,他要是写出来便算输了,当场就说他输了,谁知道……”
拓跋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早就口干舌燥,抓过茶杯猛灌了一大口。林琅和冯妙都气得好笑,催促她快说,非要在这时候喝什么水。
“他说,”拓跋瑶理着胸口继续,“把这东西,给那个想出问题的人看了,自然会明白。”她满脸无奈:“你说,他怎么就又猜出,这问题不是我想的呢?”
“那上面写的什么,你还记得么?”冯妙又问,心里却不抱任何希望。
拓跋瑶从身上摸出一只桃木小镯,递给冯妙。木质上刷了一层桐油,带着天然的木质芳香,清淡宜人,依稀可以想见,宽衣博带的男子,在竹帘之后,把清亮的茶汤注入小盏时的专注神情。木镯内侧写着十四个字,连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环:期、忆、别、离、时、闻、漏、转、静、思、伊、久、阻、归。
冯妙拿着桃木镯看看,把那十四个字念了几遍,忽然笑道:“这次的确不能算他输了,他是提笔写了,可却并没直接写出来,这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拓跋瑶把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盯着桃木镯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写什么了,我怎么一点也读不懂?”
冯妙把东西藏在身后,笑吟吟地说:“你先把上次从我这里拿走的纸笺还我,我就告诉你。”
拓跋瑶撅着嘴,满脸委屈:“不是我不想还你,是……是我第一次去时,太过激动,把那张纸笺掉在了云泉寺里。那个竹帘公子说,只有你亲自去取,他才肯还给你。”
“什么?”冯妙气得直想在拓跋瑶额头上重重戳一下,那天原本是随手写的,字句颇有些暧昧。她的字体,又是专门练习过的簪花楷,在平城,会写的人也不多。要是被人发现以宫嫔之身,跟人传递这样的信笺,定个秽乱宫闱的重罪,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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