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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鼎食之家精心培养的才子神童,曾经是皇上身边满身傲骨的伴读,如今却穿着最低级的青色内侍服,弯着腰,视线保持在贵人胸口之下,卑微地行礼。
以祁垣从前骄傲的性子,这样当众的以内侍身份回到皇上身边成为仆从,将会是最大的折辱。
萧偃垂睫看着祁垣,那一瞬间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只是和平时一般地说话:“起来吧,多谢母后体恤。”
孙太后仍然笑得尊贵婉约,仿佛仍然看透了面前这个从小养到大的皇帝面上稳定背后透着的激动:“皇上如今转过年,这也年十二了,当初进宫入承大统的时候,就那么一小点儿,想是住不惯京里,气体不壮,时时生病。那时候哀家可担忧啊,昼夜看着寒暖为皇上加减衣被,日日夜夜在佛前祈祷,祈祷龙体康健,国本稳固,好容易长到这么高了……”
萧偃适时地红了眼圈,面上仿佛十分感动,其实双眸已看向了地面上的羊毛线毯,暗金色的金丝编入赭红色的羊毛线中,编织出了细致古雅的纹路……不知道,巫妖的家乡,是否也和这边一般呢?
孙太后絮絮叨叨念叨了一回了过去岁月,话说多了,自己也感动了自己,仿佛是真的母子深情:“前朝已有御史上书,请给陛下立后了,也不知陛下喜欢什么样子的淑女,哀家好给你挑个合心意的……”
萧偃垂下睫毛,手指微微握紧了袖子,太后为他择后,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他原本该和从前一般,恭敬回答一切听从母后安排即可,但此刻他不着痕迹地感觉到胸口那一点冰寒,本能的不希望有人来插入这一个多月来亲密无间的生活。
他迟疑了一会儿,面露犹豫,孙太后双眸含笑,仿佛关爱之极:“陛下?”
萧偃道:“儿在朝上听大臣说,若是大婚立后,就该亲政了……儿如今精神不济,太傅这些日子对儿时时不满,觉得儿在功课上不够尽心,原本母后拳拳爱之之心,儿子不该推辞,但如今孩儿身子不好,无力亲政,立后一事,还是暂且不提了吧。”
孙太后眸光惊愕,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谁说立后了就要亲政?但大婚,也确实是男子成家的标志……皇上参加朝议不多,她其实也未如何在意,大概是朝议时哪个不知好歹的朝臣妄言,但此刻倒也不好驳斥小皇帝,只能心里暗暗记下这一笔,想着之后好好查查谁在皇上跟前胡说八道。
内宫尽是她耳目,内侍宫人必然无此胆大之人,必是前朝有人怂恿小皇帝亲政,想要媚上谋权罢了。
孙太后眸光转动,看着萧偃说话气息不足,唇白神乏,知道他应该身体还是不太好,神情温和蔼然:“陛下是身子不好,才如此顾虑,待到有了皇后照顾陛下,身子自然就好了……春日已至,虽说如今哀家心如枯槁,供奉佛祖,但也少不得为了陛下,挑选一二,哀家正打算办赏花宴,到时候陛下也看看,喜欢哪家闺秀。”
萧偃缓缓吐出一口气,垂着睫毛道:“劳母后费心安排,孩儿谨遵母命。”
孙太后这才满意,又问了下起居,又道:“陛下既然精神不济,便不可再熬夜读书,陛下您是真龙天子,不是那等秀才士子非要科考博个出身才要苦读,陛下身子好了,就是万民之福了,正该保重身子。”
萧偃都一一应了下来,又道:“孩儿还有一事向母后禀报。”
孙太后倒有些讶异,实在是萧偃安安静静,极少提什么要求,她当初选定这孩子,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养过孩子,看中了萧偃安静不麻烦,五官又长得俊秀,她笑道:“皇上有什么只管开口。”
萧偃道:“前些日子孩儿病中,听说普觉法师来给我祈福过,怪道那日我原本昏昏沉沉,后来睡梦中只觉得金光弥漫,甚是温暖,醒了后觉得甚至松快许多,孩儿想着有机会向普觉法师致谢。”
孙太后笑道:“皇上有心了,不过普觉法师去了壶山讲法,大概下次回京也要一个月后了,下次哀家请国师进宫讲法时,便让人来请皇上便是,只是皇上到底年纪尚小,不可听这些佛道啊太多,以免移了性情。”
萧偃面上带了些恰到好处的笑容应了,孙太后才起身出去,萧偃起身送了她出去,回去看到祁垣仍然垂手站在一侧,一时却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只好道:“你才来,就去房里歇着吧。”他和一旁的总管太监何常安道:“何大监,给祁垣安排一间单独的房间,让他好生休养吧。”
何常安躬身应了,带了祁垣下去安置不提。
这之后一个月,萧偃一直没有让祁垣在身边伺候过,这让紫微宫里原本以为会来一个让小皇帝宠爱的竞争对手们都有些意外,自然也被报到了孙太后这边。
“皇上一直没让祁垣到跟前伺候?”孙太后正拿着银剪子在剪着芍药花枝,这是要供在佛前的,每日她都亲自修剪后插瓶供在佛像前。
早春的芍药将开未开,含苞欲放,若是拿到京中市面上售卖,能卖出十金的高价,毕竟如今天气尚寒,百花未开,这是皇家御花园的匠人在炭火烧着的温室里精心培育出来的,只为了太后每日供佛使用,金贵之极。
孙太后含笑着道:“到底年轻,没经过事,想是还羞头羞脚的,皇上不使唤他,他不会自己找机会伺候?罢了,本来也不指望他能做什么,随着皇上高兴罢。”
孙太后身旁一个少女笑着道:“姑母如何这么说?祁垣?前些日子才被问罪的那个祁家?”这位少女头发乌浓,面如满月,双眸明亮,语声脆甜,穿着一身鹅黄色华服,面容与孙太后有几分相似之处,正是孙太后兄长承恩侯的嫡女孙雪霄,时常进宫陪伴太后的。
孙太后道:“是啊,祁家也算是京里数一数二的簪缨世家了,祖上从过龙,他家也是出过皇后的,如今也是风吹雨打花落去,成了旧时王谢。”孙太后面容微微带了些怅然:“当初他们家送了个孩子进来做了伴读的,问罪时,那孩子年纪还小,到底也有些旧人照拂,就净了身入宫了,到底伴驾过几年,皇上惦记着那点情分顾念着他。哀家觉得不忍,就把那孩子安排到麟潜宫里伺候了。”
孙雪霄有些意外道:“是皇上央姑母照拂的?”
孙太后道:“你还不知道皇上那寡言缄默的性子吗?他倒是一句话没说过,但天天去净事房那儿的梅山上看着,还病了一场,不过到底是年纪小,不会御下之道,任凭他如何,从前伴读也好,如今做奴才也好,他不知道越是这么捧着宠着,那奴才越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将来若是略有些使唤,那反而是奇耻大辱,还不如一开始按规矩来,让他知道主仆君臣之分,以免养大了心。”
孙雪霄笑对孙太后道:“皇上这是养在姑母膝下,日日佛意熏染,恭俭宽仁。若是担心奴大欺主,宫里有姑母主持大局,哪有敢欺主的呢。”
这句话果然搔到了孙太后的痒处,随着萧偃年纪渐长,她最喜欢听到的就是萧偃不行,过于软弱,只能依靠她的话。眉目舒展,将花枝插入瓶中,端详了一会儿才笑道:“菩萨既有慈悲仁心,也有怒目金刚,这御下之道,也需要悟性,陛下秉性软弱,心性未全,还得慢慢教才行,哀家特意没说,且让他在这上头吃一回亏才好。”
孙雪霄笑道:“姑母就不怕养大了奴才的心?况且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对陛下不利?”
孙太后眉目安然,将花瓶摆在一侧,理了下袖子:“雷霆雨露,皆为君恩,祁家罪状那是实实在在的,他能怨恨什么。再说哀家做事,岂会留下后患?那祁垣还有个胞妹,也被没入教坊,哀家让人安排进了钟鼓司里好生教着,若是祁垣不听话,那也好拿捏。当然,若是他有本事,能得到皇上的重用,那也是好事,毕竟皇上脾性软糯,总得多些看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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