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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5)
最后我总算送走了乔治娜,但伊丽莎又让我多留一星期。她说她的计划需要她全力以赴,无暇它顾,她就要动身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整天她呆在自己房间里,从里面闩上门,装箱子,腾出空抽屉,烧掉信件纸张,跟谁也不说话。她希望我照管宅子,接待客人,回复吊唁信。一天早上,她告诉我不必烦劳了。“而且,”她说,“对你的宝贵帮助和周到行事我很感激。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和跟乔治娜在一起是很不同的,你在生活中毫不麻烦别人。明天,”她接着说,“我就要动身去大陆。我要住在里尔附近一个修道的地方,你大概叫它女修道院。我在那儿会清静地呆着,不受打扰。我要花一段时间来潜心钻研罗马天主教教义,仔细研究他们那套修道方式。
如果我发现它正如我想像的那样,最能保证把什么都弄得规规矩矩,我就会皈依罗马教,或许会正式当修女。”我既没对这样的决定表示惊诧,也没有去试图劝阻她。“这种天职再适合你不过了,”我想,“但愿它会对你大有益处!”我们分手时,她说:“再见,简?爱表妹。我祝你走运,你是有点儿头脑的。”我回答说:“你也不是没有头脑,伊丽莎表姐。但是我想再过一年你的头脑会被一所法国的修道院活活禁锢起来的。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既然这样对你合适,——我也无所谓。”“你说得有理。”她说。说完这些话,我们就各奔东西了。因为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她们姐妹俩了,所以在这儿顺便提一下,乔治娜嫁给了一位上流社会风烛残年的有钱人,而伊丽莎真的当上了修女,如今就在她度过见习期的那个修道院里当院长,而且把全部财产都捐给了它。
人们久别或者暂别之后重新回家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我只知道小时候跑得很远以后回到盖茨里德是什么光景,——因为显得又冷情绪又低落而挨一顿骂。后来上过教堂回到洛伍德时又是什么光景,——渴望有一顿饱餐和一炉好火,却两项全部落空。像这样的回家都是既不十分愉快也不值得羡慕的,都没有吸引我的一种磁力,越是接近越是感到强烈。至于回到桑菲尔德又将如何,那我也不知道。我的旅途十分令人心烦,——太烦了:一天赶五十英里路,在旅馆里过一夜,第二天又赶五十英里。开头的十二小时我总想着临终前的里德太太,我看到她那张变形失色的脸,听见她那奇怪的走了样的声调。我回味着下葬的那一天,棺材,灵车,黑压压的一长串佃户和佣人,——亲戚很少,——张开着的墓穴,肃穆的教堂,庄严的仪式。随后我想到了伊丽莎和乔治娜,我看到一个是舞会上骄傲的公主,而另一个却是修道院里的忠实住户。我不禁研究和分析起她们俩容貌和性格上各自的特点来。傍晚时分我到达了一个镇子上,这些思绪就岔开了。夜使它们完全转了向,我在旅馆的床上躺了下来,不再回忆往事,而开始展望未来了。
我正在回桑菲尔德,可我还能在那儿呆多长时间呢?不会太久,这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我在外出期间曾从费尔法克斯太太信中听说,府里的聚会已经散了,罗切斯特先生三星期前已去了伦敦,不过当时预期他过两个星期就会回来。费尔法克斯太太猜想他是去安排婚事,因为他曾提起过要买一辆新马车。她说她对他要娶英格拉姆小姐这个打算觉得十分奇怪,但根据众人所说,也根据自己亲眼所见,她不再怀疑这件事不久就将实现了。“如果你还在怀疑的话,那就没人比你更多疑了。”我对自己说。“我对此可是一点儿也不怀疑。
”伴随而来的问题是:我该去哪儿?英格拉姆小姐的面孔缠绕着我的梦。在一个清晨,半梦半醒之间,我看见她得意地关上桑菲尔德的大门,指着前方的路命令我离开。而罗切斯特先生却如闲人般站在一旁静观,脸上分明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他似乎既在嘲笑我又在嘲笑着她。总之这个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逼真。我没有告诉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回去的确切日期,原因是我实在不希望他们专程派四轮马车或轻便马车到米尔科特接我。我原本就打算一个人徒步走这段路,静静地。在把箱子托付给旅店的马夫后,在一个六月的傍晚时分,大概六点钟左右,我悄悄启程,离开乔治旅馆,踏上了桑菲尔德的归途。沿路多为田野,那时已少有路人行走了。
那个夏日的傍晚虽不能称之为明亮,但天气还算不错,空气很温和。农民们在田地里忙着翻晒干草。天空虽多云彩,不过却是预示晴天的那种。在没有云片的地方,天色是水蓝的,宁静又水灵。连周围的云也显得高了,淡了。西边的天空也给人暖洋洋的感觉,没有亮闪闪的水滴弥漫增添湿气和寒气——在有大理石纹路的雾气后,隐隐绰绰,似乎正在祭着一个圣坛,熊熊火光透过白雾照出一片金红。剩下的路越走越短,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高兴到使我一度停步扪心自问。
这样的欢乐意味着什么?同时我不住地提醒自己:我必须理智些!我不是要回自己的家,不是要回我永久的安身之地,也不是回到好朋友痴等归来的地方。“费尔法克斯太太自然会用平静的笑容欢迎我的归来,”我想,“小阿黛尔看见我也会手舞足蹈,可我非常清楚我心中惦念着的并非她们而是另有其人,但他并不想念我。”但年轻的心太任性,天真无知的心过于盲目。它们认定,再见罗切斯特先生是最最快乐的事,不管他是否向你瞥上一眼。这还不够,它们还不厌其烦地唠叨:“快呀!快呀!真有机会快去和他在一起,不过多久,最多就几个星期,你就要永远地离开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于是我果敢地扼杀了滋生在心中的隐痛——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和抚育的畸形儿——继续快步赶路。
桑菲尔德牧场上铺满了正在翻晒的干草,准确地说,我到那儿时,农人刚下工,一个个扛着草耙回家去了。只要再过一两块田地,然后走过一段大路,就到园门口了。树篱上玫瑰怒放。我顾不上摘下几朵,急冲冲地往宅子里去。在一丛花繁叶茂,几乎延伸到路对面去的野蔷薇之后,我又看见了那窄窄的石头台阶,在那儿我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手拿着一本书一支笔,埋头写着。他并不是个鬼。但我全身的神经一下子都瘫软了,我完全失去了自制。这是怎么了?我从没料到一见到他我会那样浑身打颤,——一来到他跟前,我竟不知如何言语,如何举动。我呆呆地站着,一能动弹就转身逃走,我没必要从另一条路回屋。
但很快我发现我知道二十条其他路径也没用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我。“嗨!”他边喊边收起了纸笔。“你来啦!请过来一下。”最后我是过去了,但我已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过去的。当时我全没注意双脚的去向,一心只想掩饰自己的慌乱,最紧要的是抑制脸部肌肉的搐动,——我自己感觉它正不顾主人的意志,全力要泄露我正极于掩藏的东西。所幸我戴着面纱,——它刚好放下来,遮住了面部。我还可以竭力做到从容优雅。“真是简?爱吗?你是刚从米尔科特步行来的吗?不错,正是你惯玩的鬼把戏,——不让人派马车去接你,好像个平常人一样坐在嘎嘎响的车子里大街小巷地一路驶过来;却偏要乘着黄昏一个人偷偷溜到你家附近,你就像是个梦幻人或是影子似的。这一个月来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直陪伴在舅母左右,先生,她已经过世了。”“嗯,地道的简?爱式的回答!愿善良的天使庇佑我吧!她刚从另一个世界来,——从已去世的人的安身之处来,还要在如此的沉沉暮色中告诉我这些!如果我再胆大些,我定会摸摸你,看你究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呢还是个影子,这个小鬼!——不过我这不外是在荒野中捕捉蓝色的ignisfatuus。逃学生!真是个逃学生!”稍停片刻他又开口说:“离开整整一个月,你准把我抛诸脑后了,我敢肯定!”我早知道跟主人重逢会是令人愉快的。尽管我一直担心他很快就不再是我的主人,而且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在他心中算不了什么。这些多少减轻了我的愉快。不过罗切斯特先生具有可以使人感染快乐情绪的天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即使只尝一口他撒给像我这样的孤雁的残食,那也可与饱食别处的盛宴相媲美了。尤其是,他最后几句话颇使人欣慰。它们似乎在说,他还很在乎我是否会挂念他。同时他把桑菲尔德称作我的家,要是真的就好了!他老是在台阶上,不进也不退。我也没奢望他会请我过去。不一会儿我就问起他是否去过伦敦了。“去过。你也知道这事?果真有千里眼吧!”“费尔法克斯太太在信里告诉我的。”
“她告诉你我去干什么吗?”“哦,那是当然!先生,谁都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你一定得看看那辆马车,简,然后告诉我它是否会合适罗切斯特太太,或者告诉我太太靠在紫红椅垫上看上去像不像波狄西亚女王。简,但愿我在外貌上能稍微地更配得上她一些。请告诉我,仙女,——能给我一个符咒吗?或者一贴春药,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把我变成一位美男子。”“这是魔法都难以办到的事,先生。”同时我在心底添上一句,“爱的目光就是你所要的符咒。在这样的目光下,你足够美丽,即使是你严峻的一面,也有超乎于美的力量显现。”过去,罗切斯特先生就常用他那我想像不到的敏锐的洞察力,看穿我的想法。这一次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唐突的应答,只是露出独特的微笑。这种微笑难得一见,似乎过于宝贵,不舍得用于平凡的场合。
它是一种真正充满情感的阳光,——而此刻它的光环正围绕着我。“过去吧,简妮特。”他边说边让开身,容我从台阶上走过去。”回家去。在你朋友的家门口歇歇你那漫游至今的疲倦的小脚。”现在我惟一该做的就是服从他的命令,我们没有必要继续我们的谈话了。我平静地走过台阶,打算就此离开。但一种冲动使我急速回转身来。我说,——或者勿宁说是我内心在不由我作主地替我说:“谢谢你,罗切斯特先生,谢谢你的善意。我重新回到这儿来,我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你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我惟一的家。”我飞快地逃离,大概他想追也追不上吧。小阿黛尔见了我,高兴得快疯了。费尔法克斯太太仍旧用往常的朴实的友好态度欢迎我。莉亚微笑着,连索菲都高兴地跟我说了声“bonsoir。”这是很令人愉快的。被同类所爱,感到自己的到来就别人增添了快乐,这是世上最美最幸福的事了。
那天傍晚,我逼迫自己不去想未来,不去聆听那警告我离别就在眼前,伤心即将来临的声音。喝过晚茶后,费尔法克斯太太拿起她的纺织活儿,我在她身旁的一个矮凳上坐下,小阿黛尔仍跪在地毯上静静依偎着我,一种融洽无间的感觉围绕着我们,宛如一层金色光环宁静地滞留,我情不自禁地默祷:我们不要很快分离才好。就在我们如此安宁地坐着时,罗切斯特先生不声不响地走进来。
他望着我们,仿佛对这种融洽、温馨的气氛很满意,——他说他猜想老太太见自己的养女又重回身边,那时她一定心情舒畅,他还说他看阿黛尔是“preteaCroguersaPetitemamanAnglaise”,——这时候,我的心中又冒昧地产生一丝希望,希望他即使在结婚后也仍然会容我们在他保护下的什么地方如此团聚在一起,不至于完全被赶出他阳光照耀的范围。我回桑菲尔德以后的两个星期,是在一种前路未知的平静心境中度过的。有关主人婚事的话一句也没人提起,我也没见为这件大事做什么准备。我几乎每天都在问费尔法克斯太太,她是否已听到了什么决定,但回答从来都是否定的。她说,她有一次真的问罗切斯特先生什么时候接新娘回来,但他只是用一句玩笑话搪塞过去,还露出他那古怪的神情,真让她难以捉摸。
有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他并没有常常来来往往,也没有常去访问英格拉姆庄园。虽然到那儿有二十英里远,已到另一郡的边上,但这么一点儿距离对热恋中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对罗切斯特先生这样不知疲倦的熟练骑手来说,那不过是一个上午的行程。我暗自萌生出种种不该有的希望:这门亲事告吹了;传言不实;一方或双方改变了主意。我常常窥探主人的心情,看他是否伤心或恼怒,但我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既不忧愁又不显示出不愉快的神情。即使当我和我的学生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兴致不高,或者不可避免地沮丧起来,他也会显得兴高采烈。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我叫去,对我还那么亲切,——唉!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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