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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一万五。”靳辅微笑道,“这回我也要做贪官了。河工银子下来,这笔账要开销出去。河督不比巡抚,这个坑我填不起。”“一万五!”封志仁轻声重复一句,狡黠地眨了一下眼,说不清是个什么神气。靳辅看了他一眼,诧异地问道:“怎么,不够使么?”
封志仁搓搓手,若无其事地一笑,说道:“够使不够使哪里说得清!中丞只要有人缘儿,一个子儿不花也是有的。封疆大吏是什么行情,我真的不晓得。我的同乡刘瞎子捐了个同知,捐银只三百两,投的是明相门路,门包一千七、堂官五千,实到明相手里八千,才放了个实缺知府。江西刘汝本,用一千五百两金子打了个佛爷送索中堂做寿礼,票拟下来即授淮西盐道。还有我的一个表亲徐球壬,月头里进京,听说带了五万……这和做生意竟是一个理儿,买者情愿,卖者甘心,一分价钱一分货,言无二价,童叟无欺!”他说着,靳辅已是脸上变色,身子一仰,梗着脖子道:“要是这样儿,我一个也没有!我做到这么大官,不能那么下作。这一万五也不过买个平安,要是还不行,只好随他便!”
正说到此,门上司阍走进来禀道:“中丞,外头有个年轻妇女,带着两个孩子,想求见中丞——说是李安溪大人的家眷……”说罢,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靳辅听了一愣:李安溪就是李光地,平素只有见面情分儿,如今他是国家勋臣,怎么会将妻儿托付给自己,又怎么会连封书简、名刺一概没有,母子三人就上门来拜?心下正疑惑着,口里却吩咐道:“你站着愣什么,快请进来!”长随躬身答应一声:“是……不过他们三个人……奴才瞧着实在不像官亲。那衣裳破得像叫花子似的,鞋子都绽了……”
靳辅听得站起身来,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有点不知所措地瞧瞧封志仁。封志仁问道:“你没有告诉她,靳大人没带家眷,不便接待,而且即日就要离任进京?”长随忙道:“回封爷话,奴才说了。她说正是听说中丞进京,请中丞念同朝为官情分,带她母子同行,投奔李大人,她身上是一文盘缠没有了……”靳辅略一踌躇,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请进来见过再说吧。”
片刻,果见长随带着一个衣饰褴褛的年轻妇人进来。靳辅看时,她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细挑身材,瓜子儿脸上细细两道八字眉,眉尖微颦,虽是神色憔悴,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显得很有精神,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踽踽地进来,不等靳辅说话,先蹲了两个万福,便跪了下去,轻声说道:“贱妾李秀芝叩见靳老爷……”靳辅用手遥遥虚扶了一下,说道:“尊夫人请起,看座,这断不敢当,晋卿大人乃当今天子幸臣,靳辅倚重正多,这如何使得?”
“回大人的话,”李秀芝坐了,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红着脸说道,“这是礼所当然,贱妾不是晋卿的正配……”说着将茶递给左手的孩子,颤声说道,“兴邦,你喝点,再给弟弟……”那孩子端过茶只喝了小半口便递给右首的孩子,道:“兴国,你喝……”兴国大概渴极了,接过来便喝了个底朝天。
封志仁留心看时,这两兄弟一般个头,一般装束,一般相貌,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极似孪生兄弟,因问道:“在下封志仁。恕无礼,不敢动问李太太何以沦落至此?”秀芝眼圈一红,欠身说道:“我们母子三个变卖家财,从杭州到福建安溪,投亲不着,又千里跋涉到这里。听说靳大人就要进京,想请携带我们到北京见见光地……我倒勉强支撑得来,两个孩子实是走不动了……”说着,泪水早簌簌落下。
“难道安溪李家没人?”靳辅诧异地问道。
“有的……”秀芝抽咽着,已是泪湿襟袖,只矜持着没有放声,“他们……他们不肯认亲……”
靳辅和封志仁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李光地家乃福建名族,怎么会这样没道理?靳辅嗫嚅了一下,终于问道:“两位少公子今年几岁了,怎么会生在杭州?”
“大人,这话不问也罢。”秀芝拭泪说道,“您如果疑我冒认官亲,就请治罪;如果信我就带我去;如果不肯带,也就罢了。欠您这杯水之情,来日叫光地还你就是。”说着便要起身。
这少妇柔声温言,淡淡几句话,倒把靳辅顶得一愣,忙道:“请不要误会,并没有疑你的意思,你如真的冒认官亲,怎敢和我同去见晋卿?”封志仁早叫过人来,吩咐收拾房屋,安排茶饭,又叫人上街给夫人购置衣裳。
“这又是一桩难为人的事。”待秀芝他们出去,靳辅长吁了一口气,对封志仁笑道,“福建李家既不认她,李安溪认不认,还在两可之间。这里边怕有隐情呢!”
封志仁用扇子敲着手背,沉吟道:“这件事早就洞若观火了,只是她还回护着李大人,不肯说。李大人居丧丁忧期间,居然与青楼女子有私情,这‘道学’二字……唉!”靳辅一呆,蓦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说道:“其实居丧不谨之罪还在其次,抛弃骨肉,为父不慈,更属丑闻。李光地如今炙手可热,等着进上书房,岂肯认这两大罪名?”说着倒抽了一口冷气。封志仁突然一笑,说道:“东翁太多虑了,我倒以为这是奇货可居。你若在北京替李大人悄悄掩饰过去,这个人情怕要比一万银子还值钱。东翁,李晋卿可是索额图中堂最得意的高足啊!”
隔了一日,靳辅便带了封志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因黄河淤沙早断了漕运水路,坐船眼见是不成的,便沿黄河北堤逆行向西,顺便沿途查看河情。过了开封向北折,进入直隶境内。靳辅等不进邯郸城,径自来到黄粱梦北的临洺关驿站落脚。
用罢晚饭,天已黑定了。靳辅穿一件绛红袍,也不套褂子,与封志仁一同踱出天井。遥见黄粱梦一带灯火辉煌,映得半边天光亮,便问:“志仁,你赶考多次从此路过,前头明晃晃的,是什么去处?”封志仁未及答话,驿站值夜的门吏在旁笑道:“抚台大人,您要明儿就走,小的劝爷去瞧瞧。那份热闹天下少有!明儿四月四,黄粱梦赛神,光戏台子就搭起六座。”靳辅笑着点点头,对封志仁道:“陪我走走,权作消食罢!”
二人边聊边走,半顿饭光景就到了黄粱梦,果真热闹非凡。庙里庙外上千支火烛,几百缸海灯燃着鸡蛋粗的灯捻,照得四周通明。一队队高跷有扮八仙的,有扮观音、孙悟空、猪八戒的,也有演唱西厢、牡丹亭之类故事的。六台大戏,东西两厢各三台,对着唱,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爆仗、起火炮乒乓乱响,根本听不清台上唱的是什么。戏台子下头人群拥来推去。什么卖瓜子儿的,卖麻糖、酥油茶的,卖酒食小吃的,一摊摊,一簇簇,应有尽有,摆卦卜爻、测字算命的先生亮着嗓门,可着劲儿高声喊叫……封志仁不无感慨地说道:“东翁,看来孔夫子难和太上老君、如来佛比呀!曲阜祭孔我也见过,哪里有这样的排场,这样的热闹!”
“战争未毕,太平盛境已经显露出来了。”靳辅的心情畅快了些,“只要不打仗,兴复快得很!志仁,你瞧见没有?这里还有洋货店,那么大的自鸣钟都摆上柜台了——魏东亭真是个有办法的人!”“那是,”封志仁笑道,“从海关运出去的是绸缎、茶叶、瓷器,我亲眼见过;返回的船上堆的那银子,海啦!”说着,二人便踅进后庙,在神道碑廊中就着烛光沿壁细看前人题词。有颂扬神道的,也有祈福求子的,还有抒发志向、牢骚的。靳辅因见到高士奇的批语,“狗放屁”三字颠来倒去地使用,哈哈大笑道:“这个姓高的真乃轻狂自大!”
“钱塘有名的才子嘛,心高眼空也是难免的。”封志仁一笑说道,“听说他批评别人文章、诗词,大抵只这三个字。‘放狗屁’属人放狗屁,偶一为之;‘狗放屁’是责其品行不端,文尚可取;‘放屁狗’是指专门放屁之狗责其人品文品俱劣……”他没说完,靳辅已是忍俊不禁,笑道:“总之都是放屁,优劣却在微妙之中——哦,这个陈潢的诗倒有趣:‘要与先生借枕头’。字也颇有风致——陈潢,这个名字好熟,再也想不起是何许人了!”
封志仁摇着扇子沉吟半晌,说道:“陈潢——陈天一嘛!钱塘陈守中的弟弟。因八字缺水,从小家中不禁他玩水弄潮,竟成了材!中丞想必忘了,你读过他的《扬水编》,不是击节称赏来着?”靳辅叹道:“原来是他!可惜,遭际不幸,竟流落至此!羡古人一梦风流,真令人惋惜——只恨不得一见!”
“不才在此,”身后忽然有人说道,“二位先生有何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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