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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赖刘邦主未央,英雄项羽垓下刎。
自来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岗掩寸心!
此时冷雨袭骨劲风扑面,听着允悲愤凄楚的吟哦,三个人的心都像浸在奇寒无比的冰水里,紧缩着颤栗。引娣双手合十,无望地看着乱云翻滚的天穹,讷讷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允苦笑了一下,说道:“不生不灭,轮回自有理,只是大道渊如海,我们凡夫俗子不能识这造化之数罢了。”说着,便坐了石案前,端起酒一仰而尽。
钱蕴斗见他落座吃酒,忙过来替他斟上,笑道:“爷心里闷,出来图的就是解闷,念这些诗叫人心酸。请爷再饮一杯祛祛寒,做一首高兴诗,奴才们也跟着欢喜欢喜。”蔡怀玺也道:“奴才不懂诗,也觉得太凄凉了。再说,诗里头有些话也不宜传出去。爷没听说?徐相国的公子徐骏为一句诗,叫人告了万岁爷,不得了呢!还有查嗣庭,考题出错了,也下了天牢。万岁爷心性最爱计较这些事的。”允不知道徐骏的事,但查嗣庭出考题遭文字狱他是知道的。因冷笑道:“你哪里知道根底?查嗣庭是隆科多的人,徐骏是八哥的人,皇上早就恨得牙痒痒了!要寻人不是处,哪里寻不出来呢?皇上要杀我,就‘大不敬’三个字也杀得,也不在乎这诗不诗的!”说着便又吃酒,慢慢回顾群山。引娣深知他是抱了个“冀有所遇”的心思,等着要见年羹尧的人,不由得也留心,但见雨雾中树影婆娑白草黄茅伏荡如波,一个人影也不见,既觉安慰又替允伤心,一边劝酒,说道:“爷方才的话是。安命守时,总归有出头一日的,佛法讲色空幻象,万缘都无,再强的心也不能和老天抗争啊!”
“引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允笑着饮了一口酒,“强汉不与天争,我……我认命就是。”因命三个人也坐了,轮流把盏,直到申时雨小了些,才扶着蔡、钱二人肩头一步一捱下了山。
允回到陵园寝宫侧殿刚刚更衣坐下,二门外守望的军校便进来禀说:“马兰峪总兵范时绎求见。”允未及答话,范时绎已带着二十多名军官直入二门,他只在门前稍一伫立,命:“你们外头候着!”便大踏步进来,马刺佩剑碰得叮当作响。钱蕴斗蔡怀玺还没有退出去,见这阵势,顿时脸色雪白。允便起身道:“范时绎,你要做什么?!”
“给十四爷请安!”范时绎一丝不苟“啪”地打了马蹄袖打千儿叩头起身,“奴才奉圣命和上书房马中堂手谕,有人要劫持十四爷,昨儿已在遵化城大索一日,首犯汪景祺已擒拿在案,特来禀知十四爷。恳请十四爷体恤奴才难处,往后出门知会一下总兵衙门,以便关防保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屋里所有的人,一时间都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地!允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是么?还有把我作奇货可居的?那汪景祺是何等人?谁派他来的?”
“回十四爷,奴才不晓得。”范时绎哏声哏气说道,“奴才只是奉命拿人,移交顺天府审理。昨晚直隶总督衙门又递来滚单,说陵寝里有汪景祺的内应——不知哪个叫蔡怀玺,还有钱蕴斗?请指示明白,奴才好遵宪命捕拿。”
蔡怀玺和钱蕴斗不禁惶惑相顾,未及说话,允却道:“就是这两个,都是内务府派来的。我看他们素日办差很用心,且受到皇上嘉勉,是汪景祺诬攀也未可知。你回禀直隶总督,还是查明了再拿人不迟,他们没翅膀,也不是土行孙,走不了的。”范时绎略一躬身说道:“直隶总督如今出缺,新任总督李绂大人还没到任。这是直隶总督衙门奉上书房命传来的宪命,火速拿人。总求十四爷体谅,奴才这里再给十四爷谢罪!”说着又打一个千儿,起身命人:
“拿下!”
“扎!”
外头军官们答应一声,几个戈什哈如狼似虎一拥而入,眨眼间便将蔡、钱二人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连推带架拖了出去。这边范时绎却换了笑脸,说道:“惊了十四爷的驾了,您老明鉴,上峰差遣身不由己。就奴才自己心里半点也不想揽这差使的……”
“你少他娘给爷来这一套!”允“啪”地拍案而起,脸涨得血红,脖子上的青筋绷起老高,“爷见过世面多了,统过兵也打过仗!直隶总督既有这么大的权,你请他们转奏雍正,十四爷要削发为僧,这个贝子老子不要了!”他气得手颤心摇,一把扯下头上的双层金龙冠下死劲掼了出去,上头缀着的十颗东珠立刻散落得满地乱滚……
范时绎却不生气,仍旧满脸笑容,温声道:“十四爷别错怪奴才,这是钦命又是宪命,奴才没法子。奴才在这里一日,总要尽心周全保护十四爷。您是天璜贵胄,再怎么也还是奴才的主子,这么着撒野,奴才自己也愧的。”他笑眼望着石头人一样的允,又道:“还有下情上禀,十四爷身边这些太监、宫女也都要换换……”他话音虽温驯,但语气中却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允头“嗡”地一响,心中急跳耳鸣眼昏,不由看了引娣一眼,想想此时处境,半晌才冷笑一声道:“连她们也放不过?必定要赶尽杀绝?”范时绎忙躬身道:“十四爷这话奴才不敢当,太监宫人都是内务府的,奴才只是遵命承办。十四爷要有什么话,尽可明奏皇上,料必有恩旨的。”
“我想留一个人。”
“谁?”
“乔引娣。”
“这是没法子的事。”范时绎见允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不由也动了恻隐之心,但内务府过来的牌票,劈头便是“乔引娣等四十八名宫人太监”真的是无可设法,因苦笑叹道:“天威不测天命难违呐!这样,人,我带到马兰峪,先不送京。请爷写奏章,只要万岁爷恩准,我立刻把人送回来……”
“不要求他了!十四爷,他是个提线木偶,求他什么用?”
引娣在旁突然说道,她脸色苍白得像汉白玉雕像,半点血色全无,半晌才咽了一口气,款款移步上前向允盈盈下拜,颤抖着嘴唇道:“今日一别,再会无期,奴婢有心腹话告十四爷,引娣原是苏北乐籍家女子,母亲与人相好有了奴婢,因此得罪族人,被迫逃亡山西,寄生乔家。这不是什么体面事,所以一直隐忍不言,今当别离,您既是我恩主又是我夫君,一句不敢隐饰……”她长长的睫毛一眨,顿时泪下如雨,抽咽了几声又道:“前头读《金缕曲》里头一首,奴婢说好,爷说不吉祥,今儿在山上也没唱。这会子爷伴奏,奴婢唱了就此分手,可成……?”允此时不知身为何物,他已痛苦得麻木了,浑不觉疼痒,半日才回过神来盯着范时绎不言声,范时绎虽是武夫,见此生离死别凄恻缠绵也不禁悚然动容,只垂手而坐不言。允便从书架顶取下瑶琴,略一勾抹,清冷琴音如寒泉滴水,一曲《罗绢寒》过门,已是四座嘘唏,引娣悲声唱道:
秋水漫岗……纷纷膏雨,遮不尽这碧树凋零蓑草黄!更恰恰似离人惆怅。曾忆春华对镜妆,眉目映虚廊,只这愁泪涌涟,祛祛罗衫,怎耐得瑟瑟冷露寒凉。道珍重告郎,莫为念妾断肝肠。念妾时且向盘石韧草泣数行……
唱毕,引娣转脸对范时绎道:
“我们走吧!”
说罢头也不回便出了院。范时绎一声也不敢言语,离座向允一躬,便带着军士太监宫女冒雨匆匆而去。
霎时间偌大的寝殿便空落下来。在淙淙大雨声中,允独自呆坐了足有移时,突然发了疯似的拉断琴弦,跳起身来将这架价值连城的古瑶琴向石阶上一击粉碎。他急步跑出院外,双目望天,两手空张着接那沁凉入骨的雨水,发出一阵狼嚎似的嘶哑的叫声:
“雍正——胤禛!你还是我的哥哥么?天哪!我前世作过什么孽,罚我生到这不人不鬼的皇家?啊!嗬嗬……”
那雨,是下得越发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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