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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梁富云脸色煞白,恼得气都换不上来,半晌才把话说明白:
燕入云和皇甫水强带着梁富云出了老茂客栈。梁富云看天色时,尚在未申之交,街上卖菜的,打酱油灌醋的,来来往往,住店的客商熙熙攘攘,一派平静安宁。他们出店往西,又往北,拐了两个弯儿,皇甫水强指着前边一座楼,说道:“这就是我们少奶奶的铺子。”梁富云进去一看,果然里边住了不少客人,满院卸的都是货,大小麻袋垛着,伙计们手提大茶壶向各房送水,一切并无异常。梁富云更觉放心,笑道:“这房屋倒是轩敞,只是门面楼太旧了!”
“爷看得不错,”燕入云笑道:“这店是才从刘二货手里盘过来的,姓刘的是个败家子儿,除了嫖女人,什么也干不成。我们少奶奶精明着哩,八百两银子就买下了——这会子,少奶奶就在楼上。您在下头等,我们带药给她过目,只要合了她的意,这生意就算成了!”
梁富云打定了主意:人不离货,货不离人。也笑道:“对不住得很,我们爷有话,让我寸步不能离货。请上复你们少奶奶,除非当面货银两交——这一百多斤东西值上万的银子呢!”燕入云和皇甫水强为难地对望一眼,燕入云道:“这处产业是用舅太太名儿买的。我们老太太什么都好,就是怕太太攒体己钱。你上去万一叫人知道了,我们太太要被人家说闲话的!”梁富云只是摇头,说道:“那是你家的家务,我管不着。”皇甫水强和燕入云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燕入云便登登地上了楼,一时便见一个丫头在楼梯口招手儿。梁富云和皇甫水强两个人使劲扛着麻袋也上了楼。
楼上三间房虽然陈旧,却很宽敞,靠西墙摆着个大卧柜,中间一张八仙桌,其余几乎没什么东西。显然是少奶奶不愿见外人,在房间中间扯了一道帷帐。皇甫水强放下麻袋,站在帷帐前禀道:“少奶奶,客人来了,货也带到了。”帷帘后的易瑛说道:“那就请客人坐,把货取进来我看。”帘子一动,雷剑一身丫环打扮走了出来就要取麻袋。
“回复尊少奶奶。”梁富云仍是十分小心,起身叉手禀道,“货都是上等京货,从贡品里套购出来的,不然也不敢要这大价钱。尊府的管事人已看过了。少奶奶要验,各抓一点验看就是。”说罢便解麻袋。
突然楼下一阵喧哗,好像店里伙计在迎接什么人。请安问好的,一片嘈杂。燕入云和皇甫水强相顾失色。易瑛的声音也有些慌乱:“老太太来了!是哪个贱人在那里嚼老婆舌头?准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快,把东西收拾起来!”
慌乱间,燕入云和皇甫水强二话没说,掀开那只大卧柜便将两个麻袋装了进去。易瑛也顾不得抛头露面,带着三个丫头掀帘出来,对燕入云道:“你们随我下去——请梁先生暂在上头回避一下。万一老太太要上来,梁先生就说是我娘家舅舅!”说完便带着众人走下楼去。梁富云在楼上听得楼下一阵说话声、嬉笑声,还夹着丫头们给老太太的请安声,脚步杂沓地都向后院去了。
梁富云想起自己妻子“防着分家”,将体己钱放外债的情形,不禁肚里暗笑,索性坐到大卧柜上抽旱烟,又思量着马嚼子皮绳毛了,呆会子要不要到皮匠铺打条新的。半晌听下面阒无人声,心中陡起警觉——急起身下楼看时,只见前店后院一个人影儿不见!慌乱间,忙进院中解开一个麻袋,看那货时,袋里装的都是青草……他突然一阵恐怖,丢下草袋子奔上楼,揭开卧柜看时,不禁一阵眩晕。那卧柜下边有一道假门敞开着,是个没底儿的柜子,哪里还有什么货物在?!
一阵阵冷汗淌了下来,梁富云觉得从头到脚麻木冰凉——三步并两步跳下楼。“史先生”“少奶奶”胡叫一气,前院、后院挨门挨户又踢又撞搜了个遍,却是房房皆空、人影儿全无。梁富云自出道以来从没有吃过这种亏,常被黄天霸夸奖为“胆大心细,做事认真”。这一次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把上万银子的药材给盗骗走了。他这一气真非同小可!——他疯了似地冲出客栈,连捉了几个邻居连踢带打又审问,才弄明白了:这里原是一座荒了的山侠会馆。几天前来了一拨人,化了几十两银子略加修缮,说是暂住一下就走的。镇上没人认得他们,既不知道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就这样,徒弟让人骗了……”梁富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偌大汉子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这时贾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华、高富英几个人已经闻讯赶来,见这个素来精明的师弟泪如泉涌,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也感到异常气愤,纷纷劝解。高恒在旁也气得脸色铁青,拍着桌子叫:“传他们这里的镇长来!承平世界,朗朗乾坤,竟出了这一帮子稔秧,竟然诈骗抢劫到我们头上来了!”
黄天霸眉头紧锁,用力压着心头的火,掂量着这事情的分量。半晌才道:“高爷,别忘了我们不是来和人赌输赢的,我们真正的货没给人瞄上,我觉得还是件幸事呢!这地方镇长、镇丁都是靠不住。要是小股子贼,他们不敢打我这黄家镖的主意;要是大股子土匪,官兵先就指望不上。我不愿住这马头镇就是这个原由。”
“你是说这事怨我了?!”高恒刁声恶气地说道,“是我叫住这里的!”
“标下哪敢有这个意思?”黄天霸见他发国舅脾气,耐着性儿笑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护好镖银,贼们没有盯上我们银子,这就是幸事。不然,在这个地方打起来,就算打个平手,后头几千里地,这镖车可怎么保?”
“依着你说怎么办?”
高恒脸色和缓下来,到四川还有两千多里路程,全指望着黄天霸一干人护送,他不能不买这个账。“难道拉倒不成?”
“拉倒是不能拉倒的。这是我失的银子,自然由我赔出来。我失的面子,自然让我找回来。”黄天霸娓娓劝说,“这时候得忍下这口气——先写个案由,加上失单送到邯郸府。他管辖的地方出了盗骗案子,自然责成他们拿贼寻赃——我们该走路明日只管走。平安把银子送到军里,回过头我慢慢来拾掇这群混账王八蛋。这个时候儿不敢因小失大……”
高恒深深吁了一口气,丢了这么多贵重药材,他真也有点肉疼:“够赎巧媚儿用的了!唉……”黄天霸对六位太保却换了一副面孔,脸板得铁青,说道:“都看见了吧,江湖上人心险恶,比这刁钻的毒计有的是!从现在起,内院刀不离人;外头护院的也要备足暗器匕首,心要沉静下来,不要再想‘拿贼’的事,也不许单个出去寻贼——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喳!”
徒弟们齐声应道。
易瑛等人得手,带了两麻袋药物并未远去,躲在镇北马王庙破院里静等黄天霸来人搜索。等了一个时辰,毫无动静。正要派人去探,老茂客栈的二癞子高一脚低一脚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他们不搜了——快另想办法吧!”易瑛扬着脸想了想,一笑说道:“姓黄的不含糊!癞子兄弟先回去,一会再叫他们两个去,你只揪住他们喊叫就是。”又对燕入云、皇甫水强交待几句,笑道:“史成功——事不成功,还不能扬天飞走,再搅他一棍子!”于是燕入云和皇甫水强各饮了一大瓢酒,装作醉醺醺的模样,又搭肩挽臂地赶往老茂客栈——此时已是红日西坠的时候了。
此时二憨子和二癞子早已预备好,见他两个晃晃荡荡地进了巷子口,二憨子大叫一声:“拿贼!”“唿”地一声冲了出去,一把揪住燕入云尖声叫道:“好贼!自打有马头镇,什么样的乌鳖杂鱼贼我都见过,就没见过你这么胆大的!”店里不少客人,都知道西院遭了稔秧的骗,有的正吃晚饭,有的已经吃过,听见说拿住了贼,便一窝蜂拥了出来,远远站着呆看。
“什么?”燕入云被二憨子双手劈胸拿定,兀自装作醉眼迷离,打着酒呢问:“谁……谁是贼……来,喝……”那皇甫水强却装作灵醒过来,一摸后脑勺道:“啊呀!怎么弄的,跑到这里了?”——从背后拉着二憨子的辫子,猛地一揪,二憨子登时被撂了个四脚朝天。他却异常灵动,一个鹞子翻身,死死抱住皇甫水强的腿,杀猪价大喊大叫:“拿住贼了!你们快来呀——二癞子,我日你八辈祖宗!怎么不来帮忙……高掌柜的黄掌柜的……你们快来呀!”
在店外巡风的是五太保高富英和黄天霸的两个外甥,早已将情形报了进去。那梁富云头一个耐不住,拔刀在手大喝一声:“拿贼去!”他的九个徒弟立刻跟了出去。黄天霸在睡梦中被惊醒,冲出西厢房看时,高恒已经带着众人奔出店了。隔院店老板还在大叫:“客人们,快帮帮高爷拿贼!他们只有四个人,还有两个是娘们……拿住了官府有赏,高爷、黄爷也有赏啊……”那声音又尖又高,二里地外也能听得见。
“都走了,这里的银子怎么办?”黄天霸心念一闪,立时冷汗浸了出来。回身进屋摘下宝刀,又取过一挂金丝软鞭缠在腰间。全身结束得停停当当,步出院来关了大门。谛听外面动静,起初还隐隐传来格斗拼杀声,渐渐便归于岑寂了。他一脚踏在院当心的石磙上,警惕地四面环顾,看着暮色渐渐压上来,又惦记着高恒和六个大太保厮杀情景,又回想今日下午上当情形,敌人安排得如此周密,连环套儿一个接一个。黄天霸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忽然院外传来人声、脚步声,中间还夹着人们兴奋的说笑声,像是跟着看热闹的住店客人返回来了,有的说:“那个史成功,我看还没有那两个女的本事大,叫廖爷一掌就打吐血了……”有的说:“还是朱爷了得,那一个连环窝心脚,嘿!”又有的说:“廖爷不行,杨天飞一脚踢得打了几个滚儿,那才叫狼狈呢!”老板隔门笑着喊:“喂——黄爷!高爷他们擒住贼了,跑了三个,逮住那个杨天飞了!”客人们也笑着说:“我们助打太平拳,帮你拿贼,你得请客!”
“在哪里逮住的?”黄天霸心里一下子轻松下来,忙上前开门,口中说道:“那么多人,怎么会叫他们走了?真是一群杀才——”他话没说完,门“哗”地一声被挤开。五个彪形大汉箭也似地蹿了进来,往黄天霸身上扑去!黄天霸心已懈了,哪里防得,一下子便被扑倒在地,两腿一旋一个双剪断日月,打倒了两个,待要起身拔刀,那几个人都是此中老手,哪里容得?四肢、脖项都被死死按定了。黄天霸待要挣扎,一柄冰冷的剑已指向咽喉。定睛看时,却是个女子。身着黑短衣套扣裤衫,脚下鹿皮快靴,披着大红斗篷,正是在马家大院见过的“一枝花”易瑛!黄天霸愤怒得眼中冒血,破口骂道:“千人日透了的淫妇!有本事一对一地比试比试!”
易瑛调虎离山之计成功,不想和他磨牙,冷笑一声抽回了剑,吩咐道:“这人嘴太臭,给他塞上麻胡桃,侍候着点,结实着点!我们快装车快走!”胡印中等人答应一声,左一缠右一裹,顿时把个武林高手捆绑成个米粽模样。易瑛这才笑道:“我再饶你一次——自然有人找你算账!你不要眼中流泪,黑道上本来就是斗智不斗力。下次再见,老娘好生和你比武!”黄天霸口中呜呜哝哝,浑身乱挣,眼见众人装车套牲口,眼见连店老板、二癞子、二憨子、“住店客人”从容出去,耳听车声辚辚远去,心里又惊又怒又悲又急,眼一黑便背过气去……
六十五万两皇纲被劫!这一骇人听闻的消息,一个时辰之后便由邯郸知府朱保强用八百里加紧发往保定;黎明时分,保定总督签押房当值师爷被戈什哈从睡梦里唤醒,见是如此紧急公事,也不请示总督,加盖了总督关防,封了火漆立即飞递北京。次日下午酉时末便传到了军机处。此时天色已经黑定,傅恒正要下值回府。讷亲拆开文书看了,脸色立刻变得异常严峻。傅恒凑过来看时,脸色也变了。讷亲道:“这事皇上一定要召见商议的。我们一道儿进去——让军机章京知会内务府,瞧着皇上进完晚膳立即通知我们。若皇上没进膳,暂不急着告知!”傅恒听了反而坐了回来,说道:“张相和鄂相处也得通知一下。免得到时候皇上要见,临时传旨就慢了。”讷亲看后,在那份折子上加了自己的印,递过来给傅恒,说道:“鄂尔泰处就算了吧!病得七喘八喘的。昨儿我去看他,连床都起不来了!”
傅恒一边看着邯郸知府那龙飞凤舞的字,一边皱眉沉思,微笑道:“还是知会一下的好。鄂相那脾气你不晓得?上次淮河决溃,没告诉他,后来见了他,他笑着说:‘不中用了,既然占了茅坑不拉屎,不如腾出茅坑来。’我们心疼他,反而听他这些气话,真没趣儿!”讷亲也笑了:“人老了就又变小了,张相那是多么豁达的一个人,如今也十分计较。他的孙子荫了贡生,问了我三次,礼部注册了没有,硬是我调了礼部的注册簿子给他看名字,才拈着胡子笑了。我们日后上了岁数,难道也会变成这个模样儿么?”正说着,见养心殿太监王义匆匆走来,说道:“皇上叫进,这就请吧!”傅恒便问:“皇上用过膳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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