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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将近,刚交五鼓,紫禁城里已经蒙蒙发亮。掌灯的小太监挨次吹熄了悬在宫前和永巷里的灯,守夜的太监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昨日在索额图府上宴请了伍次友,康熙心中很是畅快,一大早便起身至御花园练功。他穿着紧身衣袄,带了张万强,刚转出养心殿东门,早见苏麻喇姑迎面走来,便笑道:“你竟也有全军覆没之时!可敢再小觑天下之士否?”苏麻喇姑一边施礼请安,一边笑道:“奴才不奉懿旨岂敢放肆,败了也欢喜!我是女流,当然修不成佛爷,做个菩萨也罢了。”康熙笑着回身对张万强道:“你去将昨日伍先生写的那张条幅拿来。”
张万强方答应一声“是”,早有小太监飞跑进去取了出来。苏麻喇姑不解其意,接过纸卷展开看时,却是一副对联,心中不由一动,只是默默审视。康熙早带着人往后边去了。
苏麻喇姑穿过永巷,方出大门,瞧见两个小太监依在鎏金大铜缸旁窃窃私语。细听时,一个道:“你托老赵求求七王爷网开一面,保出你弟弟来,不就是了。”
“啐!”另一个脖子一拧说道,“七王爷算什么,没用!”
“那谁管事?”
这个用手轻轻捶了一下缸:“老赵说了,叫我找讷谟侍卫说说——”正说着抬头一看,见是苏麻喇姑站在眼前,吓了一跳:“哟!没瞧见是苏大姐姐您哪,侍候皇上出去么?”
苏麻喇姑冷笑道:“别和我打模糊儿,打量我没听见?老实说出来,多好呢!”小太监知她听见了,忙赔笑道:“其实苏大姐姐想必是知道的,苏中堂坏了事,黄四村他哥跟着叫人拿了,想托讷谟侍卫去说个情儿。”
苏麻喇姑心里猛的一惊,脸上却不肯露出,笑道:“我当什么事呢!苏克萨哈大人还没革职,定的是哪门子罪呀?”
小太监忙道:“怎么!您还不知道,刑部、顺天府的人都出空了,把苏克萨哈大人的家都给抄了,说他是谋反——”正说间,见黄四村在旁努嘴儿,便咽住了不肯讲。
苏麻喇姑脸色苍白,强自镇定了一下,勉强笑道:“这也算一件大事!七王爷待会儿就来奏事,求个情儿不就行了。”黄四村笑道:“拿苏中堂的正是七王爷下的令,他肯去说情?”苏麻喇姑越发惊疑,也顾不得再问,说声:“大厨上的阿三不是讷谟侍卫的干儿子?找他去求,没个不成的,你们去吧!”便折转身匆匆向御花园急奔。
但是,康熙已不在御花园了。太监张万强正张罗小太监们收拾地下的刀枪剑戟和练功用的石锁石球。苏麻喇姑气喘吁吁地问:“皇上呢?”张万强道:“您不知道?刚才传事的来说,七王爷请议事,皇上命他毓庆宫候着,便启驾去了。”
听说到毓庆宫,苏麻喇姑略觉宽慰。那儿原是倭赫当差,如今倭赫虽没了,却还是原班子人马由侍卫狼瞫领着;临时将敬事房的孙殿臣调来总管。这人只是胆小一点,其实还是挺忠心的。想了想又问:“侍卫上谁跟去了?”
张万强摇摇头:“那自然有当值的,怎么——”
不等他说完,苏麻喇姑早慌了:“别说了,快打发人去寻小魏子到毓庆宫,你也别在这儿泡,快——就说是奉懿旨前来侍驾的,我这就去慈宁宫,没个不准的!”
张万强从不曾见苏麻喇姑急得这样,也吓慌了,一边吩咐人去寻魏东亭,一边说:“你们快收拾完也来。”回身便奔向毓庆宫。
康熙舞了一阵刀,松和了一下身子,随身披了一件驼色葛纱袍,便启驾往毓庆宫而来。索额图、熊赐履、泰必图等几个部院大臣鹄立殿外恭候见驾,见他到来,便一溜儿跪下。
康熙惬意地登上台阶,朝索额图笑笑,却见索额图异样地朝自己一望,不觉一怔,急步跨进殿内,却见鳌拜和杰书并排长跪在地,心中疑窦顿起,迟疑着停了步,稳定一下情绪,若无其事地坐了中间的御椅,淡淡一笑:“二卿请平身说话,七叔请见,有什么事要奏啊?”
杰书抬头看见康熙犀利的目光,畏缩地避了开去,跪下低头奏道:“苏克萨哈请守寝陵一案,奴才等已拟过,奏请圣上降旨。”康熙瞥一眼鳌拜,见鳌拜一本正经地站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心知有异,缓了缓才说:“怎么‘奴才等’呢?朕不是只委了你吗?不过既然你等会议过,且读奏章给朕听。”
杰书颤抖着展开折子,期期艾艾地读道:“兹奉旨事……”方读半句,康熙手一摆打断了他:“朕的批语不劳你再念。你们打算怎么发落苏克萨哈?”
“是……”杰书叩头道,“奴才等思之再三,苏克萨哈身为辅政大臣,身受先帝重托,不知……仰报天恩,却大肆狂吠,欺蔑主上……”
“慢!”康熙颤声喝道,“朕没有听清楚,大声读!”他又惊又怒,咬牙道:“这么大的罪,该怎么处置呢?”
杰书见康熙变色,越发惊恐,回头看看鳌拜,鳌拜也笑嘻嘻地盯着他,眼睛里露着凶光,不由想起那只捻断了腰的高脚银杯,遂硬着头皮奏道:“欺……欺蔑主上,理合以谋反论罪,凌……凌迟处死,全家抄斩……”
一时间,偌大毓庆宫像古墓一般死寂,只有殿角一尊镀金西洋自鸣钟机械地“咔咔”响着。殿外跪着的部院大臣们面面相觑,索额图强压着极度紧张的心情,小心窥听殿内的动静。
康熙两手抓着椅背,捏出了汗水,迫使自己没有拍案大骂,只稍微口吃地问:“苏……苏克萨哈请守先帝寝陵,不过言语激烈一点,怎么扯到谋反上头?再说,朕只是降旨叫你问一问,怎么连罪都定下来了?”
杰书在底下连连叩头,只称“这——”却无法回答。
鳌拜看着这王爷的窝囊相,心里暗自好笑,觉得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到了,于是将马蹄袖轻快地一甩,撩袍跪下,昂首奏道:“苏克萨哈辜负先帝托付之恩,不尊当今皇上,与谋反无异,此处分并无不当之处。奴才以为,议政王所奏甚合中允!”
昨日开课,伍次友首篇讲的便是《中庸》。此时康熙冷笑道:“把人处以极刑,尚言‘中允’。你读的是哪家圣贤的书?朕倒想知道,苏克萨哈与你有何仇隙,定要除掉他!”
鳌拜稍一思忖即朗声而对:“臣与苏克萨哈并无仇隙,只是秉公处置!”
“好一份忠心!”康熙冷笑道。鳌拜也不叩头,长跪着将手一拱道:“似苏克萨哈这等贼臣若不重重处置,将来臣下都要欺君罔上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康熙一掌击在龙案上,眼睛像要冒出火来:“欺君罔上的,眼前何尝没有!朕看苏克萨哈倒是还有点规矩!”
鳌拜也火了,心想,今日就是说黑了日头,也得杀掉苏克萨哈,不然这一跟头要栽到底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翻起马蹄袖,挥舞着拳头道:“皇上莫非说我欺君?”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地逼近御座。
康熙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值差的侍卫孙殿臣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抢前一步挡在鳌拜与康熙之间。几乎与此同时,狼瞫也跃了出来。
侍立殿外的侍卫穆里玛、讷谟早听得明明白白,二人递了个眼色,各按腰刀跨进殿门。跪在地下的杰书不认识他们,忙喝道:“干什么?退下!”穆里玛一笑答道:“乾清宫侍卫穆里玛、讷谟前来侍驾!”一边说,一边足不停步地向康熙走去。
康熙见两名侍卫进来,心头先是一松;一听是穆里玛,顿时感到势态严重,冷汗立刻渗出额头,断喝一声:“要你们侍什么驾,退下!”杰书也起身,铁青着脸呵斥:“你们是乾清宫的差,这里有你们什么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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