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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列车上的那一天一夜,大熊一直毫无怨言地给我当温床,我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列车每靠近一个站,我的心便紧张一分,我知道我已经离焰子哥哥越来越近了。我强烈渴望见到他,以至于对他的那些埋怨也消失了,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一定是妈妈对他苦口婆心地劝戒、央求,他于心不忍,才选择离开我的。
列车到达荆州车站的时候,天正下着靡靡阴雨。不算大,走在雨里只能淡淡沾湿头发,看上去像一颗颗粘在发梢的白糖。还记得小时候,焰子哥哥最喜欢顶着毛毛雨出去给我摸鱼,用一只透明的塑料碗装着,头发上就满是这样细细的珍珠一样的雨滴,招人喜爱。
虽然雨并不大,大熊却执意要去买一把雨伞。我想说不必了,出门在外,凡事还是节约点好,钱到用时方恨少,能省就省吧。但我想想,大熊是出于关心我才这样做的,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我放眼望去,整个车站满是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声音、锈迹斑驳的栏杆、黑黄条纹的警戒线、穿制服的交警、满是污泥的地板、吹哨子的工作人员……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至少我有大熊作伴,焰子哥哥单身一人,他会寂寞吗?
雨越下越大,我便跑到一只塑料棚下面避雨。我身边站着一个相貌极不友善的又瘦又矮的男子,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我看到他正用一种令人费解的眼光盯着我,我给吓得一阵哆嗦,便把目光移开。想不到那个男子竟然趁着人群杂乱,一把夺过我的小挎包,粗鲁地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像一只敏捷的猴子逃窜开了。恰好在对面杂货店里买雨伞的大熊一个转身,就跟那个抢我包的男子撞了个满怀,机灵的大熊见那人表情不对,一眼就认出那人怀里的包是我的,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把夺过包来,顺势再给了那人一拳,那人便趴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便仓皇而逃。
大熊拿着包和雨伞过来,局促不安地问我:你没事吧?这外面人多手杂,鱼龙混杂,你得多防范着点呀!还好我跟着你来了。不然非得让人把你衣服裤子都扒光了。我看着半带着关心、半带着责备的大熊,不禁扑哧一笑,说道: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啊?这包里又没什么贵重物品,就一沓擦汗纸、一盒洗面奶、一把纸扇罢了。
大熊嗔怪道:万一要是放了贵重物品呢?万一要是把你那琥珀放里面了呢?弄丢了怎么办?我惶惑地看着大熊,问道:琥珀?你怎么知道的?大熊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便支支吾吾道:还不是你自己在车上睡着了,讲梦话给讲出来的。我便沉默了。大熊已经撑开雨伞,不锈钢伞骨、深蓝色绸布伞面、上面画着一对非常可爱的胖嘟嘟的褐色比目鱼。大熊把我紧紧揽在怀中,朝汽车站走去。
我们到了汽车站,买了到达埠河镇的车票,我坐在车窗旁边,定定地看着窗外那一排排瞬间闪过的烟雨杨柳、一望无际的平原、整池整池盛开的荷花、大片大片的芦苇荡、远远近近的农家,我想,也许焰子哥哥会爱上这个地方。这里不像大山里面,人们活得像坐井观天的青蛙,视线狭窄。
列车很快就抵达埠河镇。我们从车站走出来,便看到一个漂亮而静谧的小镇。马路像一条玉带一样延伸到远方。正巧碰到今天赶集,一条小街两旁全是稀奇古怪的农家产品,蜂蜜啦、莲子米啦、藤稔葡萄啦、土鸡蛋啦、麻烘糕啦、鲊胡椒啦,等等等等,让人应接不暇。满街淳朴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偶尔几个调皮的小孩儿,拿着冰糖葫芦藏在我们身后跟伙伴玩躲猫猫。
大熊拉着我穿出拥挤的人群,来到街尾的一个小土坝的修车场。小土坝上停着几辆破旧的货车,机油漏了一地,几个修车工正躺在车底下拿着钳子等工具修理破车,满手满脸都是黑糊糊的机油。
大熊随便逮了一个正抽着土烟、头戴破草帽、身穿氰纶面料的蓝衬衣和灰色的凉裤子、脚踏帆布胶鞋的大爷问道:大爷,请问万众村怎么走啊?那大爷咂巴了一口,抽出土烟,吐出一大片浓浓的烟雾,抬起头瞧了大熊一眼,才慢悠悠地说:你小子踩狗屎了。大熊正纳闷大爷那话是什么意思,大爷便指了指那辆破旧的灰色拖拉机说:档坏了,马上就整好。我搭你去万众村。我从那里来的。
我这才恍惚大悟,原来大爷所说的踩狗屎是指走狗屎运了,看不出来这大爷还挺冷幽默的。听他那意思是准备顺道载我们一程了,于是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热心肠的老大爷。典型的小个子老人,脊背给生活压驼了,弯弯的像一座拱桥。他的腰间挂着一只像电话线一样螺旋形的塑料钥匙链,看上去简单而又朴素。
拖拉机吭哧吭哧地颠簸在乡间的土路上,像一头争强斗胜的小蛮牛发出的闷哼声。我的心里满是欣喜与亢奋,因为我知道,马上就可以找到我的焰子哥哥了。我想,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一定感动得涕泪俱下,抱着我就是一顿痛哭。
大熊紧紧抓住我的手,用欣慰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大熊是替我感到开心。一时之间我心酸得紧,像他这样优秀的男孩,此刻应该在国外深造,却因为我的事情给耽搁了,我太对不起他了。
道路两旁是整整齐齐的白杨树,小河里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穿花衣服的农村妇女在洗衣服洗菜,一群小孩子在路边嬉戏打闹,看到我们就嘻嘻地呼叫,像看见两件稀罕的宝贝似的。
小伙子,可是要找万众村哪一家?叼土烟的大爷在前面问。
大熊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支吾道:我……我们是来找人的。大爷也愣了一下,问:村里人家也不多,你倒是说说看,姓啥叫啥,看我认识不?大熊说:我们要找的人是最近才从重庆市巫山县迁来的,是三峡移民。他们的名字叫邱光福和邱焰,是两爷子。
大爷便愣哼了一声,说道:哎哟,这移民可就多了。前段时间是迁来了好多外来人口,怕是我都不认识了。你说的那邱什么福的,我也没听过,要不大爷找村长给你俩打听打听?我想我们这次算是遇到贵人了,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想来想去还是咱们乡下人好,热情、淳朴、憨直,无论是谁都当成客人。
大熊感激地应道:那谢谢大爷了,有劳大爷了。热情的大爷便倒了个车,又换了条路,朝另一个方向开去。说实话,我这也是头一回上平原地带,从埠河镇一下车,就已经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更别说这七转八拐的,再加上道路两边的建筑、植物也都大同小异,我就更加不知道是到哪里了。我看了看大熊,他也一脸迷惑,使劲地盯着两旁的风景看,看样子是想找到一件可靠的参照物。
路上偶尔窜出两条野狗来,白的黑的花的都有,脖子上还带了颈圈;偶尔遇见一个赶鸭子下湖的农民,那群鸭崽给拖拉机的声音吓得嘎嘎嘎嘎四下逃窜;远处的草地里,拴着几头牛羊,正悠闲地啃食着鲜嫩的青草。
不知道拖拉机闷哼着开了多久,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前停下。想必这里就该是村长的家了。小院用一圈花石块围起来,漂亮别致;里面是一个水泥铺地的小坝子,几只花公鸡正昂首阔步地踱着步子;一只咯咯咯咯直叫唤的老母鸡竖起一身羽毛,保护着一群叽叽喳喳四处觅食的小鸡崽。俨然一副悠闲的乡村画卷。
小院前面便是一栋白瓷砖、红琉璃瓦、绿窗玻璃的两层小房子。堂屋的大门一半开着,一半闭着,门框上贴着一幅红底黑字的对联:枝头梅绽新春丽,海角龙腾伟业兴。大爷下了拖拉机,走到小院里面,冲屋里喊道:丽香!丽香!
立刻就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从二楼的绿色玻璃窗户探出个脑袋来:谁呀!大爷冲小女孩儿喊道:是你武大爷!你爷爷在家不?小女孩儿回道:他去镇上啦!今儿个不是正赶集么!武大爷您找他有啥事儿啊,进来坐着等啊!武大爷笑道:嘿嘿,丽香,不是大爷找他,是这两个哥哥找他。他们可是从重庆远道而来的,你赶快请他俩进去坐坐,倒杯水喝喝。
小女孩儿动作麻利,像一阵风似的闪了下来,打开堂屋的另一扇门,冲我俩说:快进来吧。我爷爷一会儿就回来。我们便腼腆着走了进去,武大爷挥了挥手说:那大爷我先走了啊,还得给人拖东西去,不能给耽搁了。说罢,武大爷又骑上他破旧的拖拉机吭哧吭哧地走了,扬起一股黄尘。
小女孩儿生得俊俏,一双脸蛋儿红得像苹果似的,留着学生头,穿一身鹅黄色校服。堂屋里陈设简单,几只凳子、一只藤椅、两只还未杀青的竹篓、一堆土豆、一张靠墙的方桌,上面摆了几只香烛,墙上贴了几副圣母和耶稣的画像,显然,小女孩家里有人也是基督教的教徒。这不禁让我想起奶奶生前的那些基督画像,心里涌起一阵心酸,像碰翻了醋瓶子。
叫丽香的小女孩给我们倒了茶水,跟我们开心地聊天。一杯茶还没喝完,她爷爷就回来了。我抬头望去,那个站在门口、手提一条肥大的草鱼的老人,大概就是万众村的村长了吧。他瘦瘦的高高的,背稍稍有些驼,耳朵上夹着一支圆珠笔,戴一副棕褐色边框老花镜,穿一身墨蓝色中山装,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没等我们作自我介绍,丽香就抢先道:爷爷,这两位哥哥是从重庆来的,是来找您的。和蔼可亲的老村长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将那条草鱼放到水盆里,才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们,呵呵笑道:重庆?那可是赶了不远的路哦,大费周折来找我,想必是有急事吧,年轻人?
我正要开口解释,老人吩咐丽香:丫头,你去做饭,顺便炒两个你的拿手好菜。两位哥哥肯定饿了。然后,他回过头来对我们笑道:有什么事,饭桌上说吧,现在肯定是累了,喝杯茶水,歇息一会儿。大熊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要沉住气。
老村长很慈祥,对我们嘘寒问暖,问我们重庆的经济状况以及民俗风情。闲聊了一会儿,丽香便从厨房里探出可爱的脑袋,说:上菜啦,准备开饭!我们拘束地坐到饭桌上,年纪小小的丽香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四道好菜:酸菜鱼、芙蓉肉片、焖煮茄子、炒莴笋。
我们拘束万分,老村长也不说话,只是呵呵笑着看我们吃。丽香这丫头手艺还真不错,小小年纪就这样厉害,真让人佩服。等到我们吃得够了,老村长才眯起眼睛问我们的来由。
我便将早就想好的话一道禀上:是这样的,老爷爷。我们是前来寻找三峡移民迁移到贵村的亲人的。由于当初搬迁仓促,所以没能联系上,后来听说青龙湾桂花村的村民迁到贵村,所以就前来寻亲。老村长听完我的陈述,也不回应,只是吩咐丽香道:丫头,去把爷爷的本子拿来。丽香便去了,不一会儿就抱着一本厚厚的旧得发黄的笔记本进来。
老村长把笔记本打开,翻了几下,才把笔记本递交给我,说:名字都在上面了。看看有没有你的亲人。我的心一阵紧张,我知道揭晓答案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番,才从老村长手里接过本子来,一行一行仔仔细细地搜寻着。
本子上的名字都是那样熟悉,果真是以前住在青龙湾的乡亲们。可是,我把那列名单都看了足足三遍,也没瞧见干爹和焰子哥哥的名字。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掉进灰坑里,给糊了一层蒙蒙的黑灰。大熊抓了抓我的手,使了一个眼神示意我不要激动。我再看了一遍,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王昌荣。
王昌荣就是以前我们青龙湾里面算命算得最准的那个盲眼老人,大家都叫他王瞎子,就是他在我出生的时候,告诉奶奶和妈妈,我命中犯水,且患龙阳忌癖。去年我从青龙湾回来的时候,他就坐在村口的老黄桷树下,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对我谆谆告诫。我感到眼前一亮,兴许他会知道一点线索。
于是我就问老村长,王昌荣住哪里。老村长蹒跚着走到外面的小坝子里,指着外面那条破烂不堪的泥巴路,说:咱万众村不大,你们向着这边走,不多会儿就到啦,他住七十五号。告别了老村长,我们便循着他指的路子走去。因为刚下过雨,所以路上偶尔会有一洼积水,倒映着雨后初晴的蓝莹莹的天,清澈透明。
七十五号房子是一座低矮的小平房,石头堆砌,做工粗陋,显然是由于时间仓促,赶了工,所以看上去像一座简单的雕堡。檐下有一只泥堆的燕窝,里面传来一阵呢喃燕语。
王瞎子就坐在屋檐下,一双戴着墨镜的眼睛落漠地注视着远方。他总是这样,即使双眼失明,却喜欢伸长了脖子顾盼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到来。他比一年前显得更加苍老了,须发花白,皱纹满面,牙齿也落光了。
我轻轻地走过去,喊了声:大爷?他便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枯燥的手颤抖着抚摸我的脸,又摸了摸我的手心,才艰难地说:韵儿?你来啦?我应了一声,没有牙齿的大爷讲话都很难了,像牙牙学语的婴儿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来他到底讲的是什么。我哽咽着说:搬了新家,身体可好?可习惯湖北风水?
他点了点头,说:一把老骨头,硬朗着呢。只是这闲的啊,让大爷受不住。现在没人算命啦,你说还要大爷来做什么?我蹲在他面前,抓着他的手,看到两行浊泪从他墨镜后面滑落下来。我能明白眼前这个老人一生的寂寞。他从小是孤儿,长大了也无妻氏、无子嗣,孤独一生。现在,连他赖以生存下去的行当也失去了作用,再也没人找他算命看相占卦,他就像一个逐渐失去统治地位的君王,我想我能体会他心中的哀伤。
可同时,我又是那样恼恨他。如果不是他妖言惑众,我奶奶和妈妈就不会给我安排如此缜密的人生路子,就不会把我当成笼中鸟、缸中鱼一样朝着她们想象中的模样去驯化我了。一时之间,我真的觉得我就是马戏团里的动物,一生都在为别人表演,喝彩随人,喝倒彩也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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