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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江太太笑道:“你又何必这样生气?石先生虽然走了,他今天不回来,明天不回来,还能永远不回来吗?等他回来了,你总有法子和他讲理。”石太太将两手环抱在怀里,只管在亭子檐下来来去去地走着。白太太也就拉着她的手道:“回家去罢。把自己的身体气坏了,那才不值得呢。”说着,拉着她的手,就向她家里走。石太太的鼻孔呼呼作响,两只脸腮,像是喝醉了一样。一群太太如群星拱月似的,把她护送到了家里。石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手肘拐子撑了椅子靠,手掌托了头,眼皮都下垂着,不能张开眼睛来。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间,四周看了一看,笑道:“那屋子一切寻常,倒并没有什么漏洞。”这漏洞两个字,又引起了石太太的一腔怒火,她将手拍了一下茶几道:“我就知道石正山这东西,太靠不住。非时刻监督他不可。可是我昨天下午五六点钟才走开的,预定今天一大早就回家,料着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可是到了半夜里,心惊肉跳,我还是不放心,今天天不亮就起来向家里跑。走到村子口上,孩子们向我报告,这贱丫头已经到了我家里了。我听了这话,真是魂飞天外。”在屋子里的太太们,听了这话,哄然一笑。下江太太笑道:“这事情何至于这样的严重?他们也不是今天才成双成对,你魂飞天外,早就登了三十三天了,到现在你还能在这里坐着吗?”石太太听了这话,也就笑了。她点点头道:“我急了,说话没有一点次序。我是说听到这个消息,实在太气了。我怕什么,石正山跟她跑了也没关系。”
下江太太笑道:“有你这句话,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们还劝导些什么呢?”石太太看到有友人吸烟,伸着要了一支,然后擦着火柴,将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像标枪似的喷了出来。下江太太笑道:“石太太虽然不会吸烟,这个姿势好极了。”石太太笑道:“我什么不会,我样样都会,我就是不肯干。”自太太看她这样子,走向前,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腕子道:“不要生气,奚太太不是还要替你补祝生日吗?她是难得请客的人,她一切都预备好了,你若不去吃喝她这一顿,那她是大为扫兴的。”石太太将两手环抱在怀里,把那支烟衔在嘴角里,偏了头向大家斜望着:“那也好,你们先回家去预备,趁着上午天气还凉快,我们先来个八圈。牌打饿了,多多吃奚太太一点。”
大家听了石太太的话,信以为真,各自分手回家。白太太家到石家最近,相隔只有一条人行路。白家大门对了石家后门的竹篱,由白家的窗户里,可以看到石家人的进出。一小时后,见石家来了一位老太太。这是石正山的同乡,倒是常来给他们管家的。又过了半小时,却见石太太带了个手提包,坐着滑竿走了。白太太在家里是穿短汗衫的。披起长衣,追到屋子门口来。在大路上看时,滑竿已是无影无踪了。白太太还不知道石太太是什么意思,就把石家的大女孩子叫出来,问道:“你妈妈呢?”她道:“我妈妈追我们家的那个大丫头去了。”这位小姐也有十三四岁,她提了大、丫头这句话,脸色沉了下来,把眼瞪着。仿佛这大丫头就站在面前。白太太笑道:“你别叫她大、丫头了。她是你的姨娘了。”那小姑娘“呸”的一声,向地面吐了一片口沫。白太太笑着,只是望了她。这时,石太太的好友奚太太,也走来了,望着这石小姐道:“刚才我看你妈坐滑竿走了,到哪里去了?”女孩子道:“我妈想起来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我爸爸不在家过,跟那大、丫头到城里去团圆,那是决不能放过他们的。追到城里去,让他团圆不了。”奚太太听了这些话,先是呆了两分钟,突然脸色一变,拍了手道:“我活不了了!”说着,像发了疯似的,扭转身子,径直地就跑回家去。这路边上正有砍柴人丢下来的一株野刺,她跑得后衣襟飘飘然,挂在野刺上,拖得那野刺就地滚着跟她跑。
白太太看着,笑道:“这是怎么回事,奚太太中了魔了吗?”石小姐也笑了,想了一想道:“她是要在今天请我母亲吃午饭的。东西都预备好了。现在我妈进城去,她请了许多客,预备下许多菜,很可惜了。”白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大像。我去看看。”说着话,她向李南泉家走来,因为李家和奚家是走廊连着走廊的,白太太慢慢地向李家门前走来,口里叫着:“老李呀,今天天气凉快呀。”正好,李太太由屋子里迎到走廊上来。挥着手向她摇了两摇,又伸手向屋子里指了一指。白太太道:“我们还是谈民主的人哩,你先就泄了气了。难道说天气凉快,一定是请你打牌?不许看书或者作点儿针线活儿吗?”说时,走到她身边,把刚才奚太太的行为说了一遍,接着低声道:“我看她是要玩什么花样。”李太太道:“只要她不放火烧房子,无论她有什么表演,我都不含糊。”正说着,见奚太太四个男女孩子,在她家走廊上一排站立着。奚太太站在他们前面,喊了口号道:“向左看齐!立正!”自、李二位太太一怔。心里想着,她跑回来是给孩子教体操的?奚太太等孩子们站好了,她就正了脸色,向孩子们说了一大套话,最后是:“我有办法,一定把你爸爸找回来,大家过个团圆节。不然的话,我不回来过节的。你们好好跟着周嫂。吃的喝的,我全预备好了。散队!”孩子们也真有训练,直听到“散队”两个字的口令,方才散去。李、白二人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训话。
奚太太训话完毕,掉转身就向屋子里走。她左手倒提了一柄纸伞,右手提了旅行带就走了出去。走到大路上将伞举了一举道:“孩子们,你们若是和我合作,就要听话,不要在家里吵。你们相信你妈妈。你妈无论做什么事,是不会失败的。”说着,她就撒开了跑警报的步子,奔向村子外去。李、白二位太太站在走廊上,她的行为,使她们呆了。白太太直把她的影子看没有了,才问李太太道:“这位半神经什么意思?”李太太笑道:“我已听见她说了。她和石太太是棋逢敌手,石太太能做到的事,她也可以作到。石太太到重庆去抓丈夫回来,她也要这样作。不过我看这事成功的希望很少。”白太太笑道:“不过她说请我们作陪客的。这一顿吃给她赖了。”李太太听到,向地面上吐了一下口水,笑道:“现在你们是不叼扰她了,我告诉你罢。”于是把奚太太摔死的鸡,猫衔的咸鱼,狗咬的腊肉,以及腊肉上有老妈子鼻涕的话,详细叙述了一遍。白太太骂了句“该死”,也就不再提了。这一大早晨,经过奚、石两家的事,也就到了八九点钟。四川秋日的太阳,依然是火伞高涨。蔚蓝色的天空,望着空洞洞的,偶然飘了一两片大白云,那太阳晒照在山谷里,有一片强烈的白光,反射人的眼睛。这样晴朗的日子。表示川东一带天气都很好,那也正好是日本飞机肆虐的日子。大家正注意着警报,半空里又有“哄咚哄咚”的声音。有这种声音,表示是敌人侦察机来了。
照着向例,侦察机上是不带炸弹的。所以侦察机机临市空,警报台上,只挂一个式的灯笼,俗话叫做“三角球”。这虽是个矛盾而不通的名词,可是大家相习成风,也没有什么人见怪的。这个名词有趣,在挂三角球的时候,也就不为什么人所注意,所以直到临空的头上,听到“哄哄”的声音,大家才知道敌机到了。这侦察机给人一个印象,就是两小时之内,一定有大批轰炸机来到。这理由是敌人知道侦察机来逼之后,我方必有准备。要来就是大批,以便有恃无恐。大家听到侦察机声,就赶紧准备逃警报。精神一紧张,大家把袁、白、奚三位太太的故事,也都忘了。这天的警报,趁着充分的月色,由早晨直闹到晚上两点钟。在两点钟以后,四川山地,每有薄雾腾空而起。这才解除了警报。大家回家,自是精疲力尽。第二日起来,便是八月十五。四川的中秋,依然不脱夏季气候。李氏夫妇刚起来,就见杨艳华穿一件白底红花的长衫,撑了一把同样的花纸伞,穿着高跟鞋,走得风摆柳似的过来。李太太迎到廊子上笑道:“杨小姐,好漂亮。趁着警报还没有放,先美一阵子也好。”杨艳华笑道:“师母,你忘记了吗?今天我们请你吃午饭。”李太太道:“哦,今天是杨小姐大喜的日子。你是诚心诚意地请客,还要自己来呢。假如今天上午没有警报,我们一定来吃喜酒的。”杨小姐道:“有警报也不要紧,我们家旁边就是防空洞。”
李南泉道:“我一定来。你那里的防空洞小,我太太要带着孩子逃警报,只好谢谢了。”杨艳华笑道:“不要老向警报上想,我们要干什么,还要干什么。若遇事先估计着警报要来,那就什么事都干不了。师母,你一定要来。”她说着话,还向李太太深深一鞠躬,那就是表示着十分诚恳的样子。李太太笑道:“既然这样,我就再捧你一场。一直捧到你订婚,我这个捧场的,可就也够交情的了。”她说着,望着李南泉微微一笑。这里面可能含着什么双关的意思,李先生不便说话。杨艳华笑道:“老师和师母成全我的意思,我是十分明了的。以后可能我还要唱戏。还有请关照的日子。那并不是说姓陈的不能供给我生活,我想一个人生在社会上,无论男女,最好是各尽所能。我就只会唱戏,除了唱戏,我就是个废人。我怎么能把废人永久作下去呢。”她站在走廊上和李氏夫妇说着话,左右邻居,都各自走出了门,三三两两站住,远远向这里望着。李太太点着头笑道:“这就很好!你看,我们这些邻居,听到说你不唱戏了,都是大失所望。看到你来了,大家全是探头探脑的,看着恋恋不舍。”说着,她伸手向各处的邻居,指点了一番。杨艳华笑了,探看的邻居也都笑了。她点个头道:“老师、师母一定赏光,我还要去请几位客呢。”她说着走了。李太太立刻把脸色沉了下来。李南泉道:“你看她多么喜气洋洋。”李太太将手一摔道:“你不要和我说话。人家请我去吃喜酒,你为什么当面代我辞了?我偏要去!”
李先生摇了头笑道:“我真愚蠢,我想不起来,你为什么要发脾气。难道我留你在家里,免得逃警报,还有什么坏意不成?”李太太道:“我的应酬,我愿去不愿去,有我的自由,用不着你多管。你在人当面说了这话,那是表示我出门作客,全没有自由,都得听你的命令。谁都有个面子,教人怎么不难为情?”李南泉先是有点生气,沉静着想了一想,也笑起来了,点头道:“我粗心,真没想到这一点。你要挽回这个面子,那非常之容易。回头我们一路到杨艳华家去,我随在你后面,给你拿着大皮包,像是个听差的样子。你并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叫我给你倒茶点烟。我对于这个很无所谓,怎么着也不会取代我这个作丈夫的资格的。”他是站在走廊上说话的,连邻居们听着都笑了。李太太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话?李南泉道:“我若怕人家笑话,你怎么能挽回你的面子呢?我故意在这里大声疾呼,就是给你挽回面子呀。各位邻居,你们都听到了,我是愿意给太太当听差的。”吴先生在他自己屋子搭腔道:“我们听到了,李太太面子十足。”邻居们又是一阵狂笑。这样一来。李太太就什么都不能说了。到了十一点钟,她整理衣妆完毕,也就预备去吃杨小姐的喜酒了。隔了窗户,看对面人行路上,来往的人,又在放开步子跑。跑的人口里说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李太太叫了声:“糟糕!所有吃喜酒的人,都不会去的,我们也不算失礼。”李南泉道:“不去不合适吧?等紧急警报来了,就躲她附近的洞子好了。”
李太太道:“拖儿带女,跑到人家那里去吃喜酒,根本就不像话。若是遇到警报,又拖一大群去躲人家的防空洞,那是很勉强人家的事。”李南泉道:“放了空袭,你再回来就是。”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只管将就,反正我原谅你就是。放了警报向家里跑,再收拾好了东西出去,要费多少工夫?要去你现在就去。他们那洞子实在不好,我希望你也早点回来。”她说着,将一件灰绸大褂,一把折伞,一根手杖,都交给了他,口里还连连说着:“去罢去罢。”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脸色,似乎还不太坏,只好接过东西,交代清楚,放着警报就回来,这才穿起长衫,向杨艳华家走去。平常挂起预行警报红球之后,总在半小时之后才放警报。甚至敌机不来,警报器也就永远不响。所以李南泉走着缓步,并没有当着什么急事。当他走到杨家门口还有十来步的时候,长空里发出呜呜的悲号声,空袭警报终于发出了。这让他很尴尬,到了人家门口了,纵然不吃饭,也应当进去向人家打个招呼。可是今天的警报,又来得急迫。也许十分钟之内,紧急警报就来了。那时候是在人家那里周旋着,还是立刻走开呢?他正是这样犹豫着,恰好杨老太由大门里出来。她笑道:“李先生快请进来坐,不要紧的。我们这里,隔壁就是防空洞。放了紧急,也可以来得及躲洞子的。李太太没有来?,’李先生在人家这殷勤招呼之下,实在也不能抽身向回走,只有点了头,随了人家进去。
杨艳华家楼上楼下,倒还有十多位男女来宾。除了她的同行,还有左右邻居。他们都是附近洞子里的主顾。所以虽然放了警报,并不慌张,依然在这里谈笑。楼上有一张麻将牌,和杨小姐订婚的陈惜时,就是牌角的一个。他新理的头,头发梳拢得油光淋淋,脸上笑嘻嘻的,也是喜气迎人。他穿了一套纺绸裤褂,没有一丝皱纹。看到李南泉来了,他两手扶了桌上的牌,站立起来,笑着点点头道:“李先生,你来玩两牌。”杨老太也随着上楼来了,她笑道:“放警报很久了,不要打了。”陈惜时笑道:“没关系,防空洞就在门口,不用三分钟就进了洞,老早地预备干什么呢?李先生给我来看两牌罢。”李南泉对于他这个请求,自然不必婉谢,就在他身后椅子上坐着看牌。杨艳华来回地伺候茶水。陈惜时的手气很好,打四牌就和了三牌。因为警报放过去很久,并没有紧急警报,大家也都将警报这件事忘了。又打了几牌,陈惜时正把牌要造成清一条龙,长空里又放出了“呜呜”的声音。这个警告,是让人不能安神的,牌客都随着声音站立起来。陈惜时笑着摇摇手道:“不要忙,可能是解除警报。”大家听了他的话,沉默着听下去。可是那警报声到了最后,是“呜呀呜呀”的惨叫。这告诉人飞机已临市空,是最紧急的时候了。杨艳华道:“不要打了,从从容容地进洞子,也可以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陈惜时还想说什么时,同桌的人都放下牌走了。
李南泉立刻站了起来道:“这紧急警报过了许久,突然又响起来,可能是敌机在外围绕了个大圈子来个空袭。不用提,来势是很猛的,大家还是提防一二,回头见罢。”陈惜时笑道:“没关系,我们这乡下,有什么值得敌机轰炸的。”但是在楼上的人,都不能像他那样镇定,全站起来了。都是半偏了头去听那警报器的悲号声。结果,那警报是“呜呀呜呀”继续叫,证明那警报确是紧急,大家一窝蜂地下了楼。李南泉想着,这时也无须去和主人客气,提起刚脱下的长衫,也随着众人下楼。杨家的屋子,面对了一个山麓,下斜对门,都只一两户人家。人家两头上通山峰,下到山溪,倒是相当空阔的。走出屋子来的人,一面走路,一面抬头向天空里张望。当时就有一片马达声直临到头上。看时,两架驱逐机,由山头上飞过去,便是用肉眼,也看到飞机翅膀上,涂着两块红膏药。李南泉心里暗叫声不好,看到斜对面山麓上有一条斜直的石缝。赶快缩了身子,钻到那石缝里去。这当然只有一两分钟的事,天上的两架飞机,对这个乡镇,绕了圈子,也就过去了。不过这也是敌机临头了,李南泉要由这里回家,还有两三华里的路,在半路再遇到了敌机,可就不容易找着躲避的地方。只好舍去了原来的计划,就在这山麓上找附近的洞子躲去。这洞子是依照天然洞子,由人工在里面加深加宽的。并在洞旁开了个侧门。
李南泉觉得这个洞子,相当的安全。立刻就奔向这个洞子。好在看守洞门的,都是镇市上的熟人,并不拦阻,就让他进去了。这时,洞子里挂着两盏菜油灯,昏黄色的光,照着男女老少,分在洞子两边长凳子上坐着,已经没有了一点空当。便是洞子中间,放下矮凳和小箱子,也都坐满了人。直到洞子半深处,有人叫道:“欢迎欢迎,李先生也来了。就在这里坐着罢,里面挤不下了。”昏暗中听到是这里的保长说话,这得听人家的指挥,觉得脚下有个布包袱,也不管是谁的了,便缓缓地坐了下去。刚坐下,洞子口上的人,就是向里面一阵拥挤,李南泉身上,就有两个人压着。这不用说,是洞口上的人,已经看到敌机临头。他不便和人争辩,正要站起来,突然一阵猛烈的风,夹着飞沙石子,就向洞子里一扑。两盏菜油灯同时熄了。耳朵里但听到风声大作。他感觉到挨着旁边坐的两个人,周身都在发抖。洞子深处“哇”的一声,有两个人哭着。也有人喝道:“不要作声,敌机在头上还没有离开呢。”可是这哭的人,并不肯停止。在这样紧张的情形下,李南泉也是无法镇定,身上被两个人斜压着,也不敢动,只觉得这一颗心,“扑突扑突”跳个不住。那两个人哭声停止了,洞子里挤着一二百人,全沉静了,死过去一般。忽然有人在洞口叫起来道:“不好!炸死了人了!这是谁呀?”又有人道:“是陈先生,杨小姐家的客人!”
这一声喊叫,首先把洞子里的杨太太惊动了,“哇呀”一声,就向洞子外跑去。有人叫道:“杨太太,跑不得,敌机还没有飞走呢!”杨太太哪里管,自己就直奔洞口。到了洞口,她见新定身份的姑爷陈惜时,倒在地上,伏面朝下,下半身给血糊了,一条新的纺绸裤子,已有一大半是红的了,她又“哎呀”一声,蹲在地上,手扶着他问道:“惜时,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他哼着道:“不要紧,我是让一块碎片,打在屁股上了。也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继续哼着。杨艳华随也跟着来了,看到陈惜时下半身全是血渍,一声不响,就哭了起来,站在洞门,只是掀起衣襟角去擦眼泪。李南泉入洞不深,洞子口上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为了彼此的交情,实在不能含糊,他就挤到洞口上来。低头一看陈惜时的脸色,已经成为一张灰色的纸,这就向杨太太道:“不要惊动他,就让他躺着罢。等解除警报了,送他上医院,这个时候,没有人送,有人送,医院也是没有人的。”杨太太顿了脚道:“哪知道什么时候能解除警报呢?病人能等着这样久吗?”杨艳华道:“现在有个救急的办法,就是先给他一点云南白药吃。这东西家里现成。你想,他下身这样流血不止,还能等下去两三个钟头吗?若是……”她口里说着话,人就向洞子外奔走,径直回家去。杨老太招着手道:“跑不得,敌机还在头上呢!’’可是杨艳华并不听她的话,径自走了。
李南泉也觉得杨小姐激于义奋,并没有顾虑到危险,这很是可取。便点了两点头道:“杨太太,你随她去罢。到家不远,好在第一批敌机已经过去了。”杨太太面对着这位受了重伤的女婿,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呆望着。等着杨艳华把白药取来的时候,洞子里人把紧张的情绪,已掀了过去,也都纷纷来到洞门口观望着。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让杨氏母女站在人丛中,更是发了呆没有主意。纷乱了一小时之久,还没有解除警报。镇市上的防护团,搬了一张竹床来,将陈惜时放到上面,陈惜时已是不发哼,昏沉地睡过去了。有几个人建议,他实在耽误不得,应当赶快救治。杨艳华就站在人丛里举着手道:“歇了这样久,敌机并没有来,大概不会有第二批了。我出一百块钱,把病人抬到学校诊疗所去。”在人丛中有个乡下人,口里衔着短旱烟袋,青布裤衩,露出两只光腿,赤着膊,黄皮肤里,胸骨外挺,肩上搭了一件破烂白布褂子,斜斜地站着,缓缓答道:“这张竹床,总要三个人抬。一百块钱不好分,加二十元嘛。”杨艳华道:“救人要紧,就是一百二十元,你们快收拾。”那人就四面张望着道:“哪个抬?一百二十元,两个人分。”于是人丛中又出来一个卖力气的汉子,点点头道:“要得,两个人抬。”他走到竹床前,弯着腰,将竹床端了一端,立刻向下一丢,叫道:“抬啥子?人全都完了。”杨太太低头看着,人已面如白纸,一点气没有了。
杨艳华看到这情形,说了句“我真薄命呀”,身子向上一耸,头向旁边一歪,就要向旁边石头崖上撞了去。李南泉正站在她身边,赶快两手将她扯住,正了颜色道:“你这不是太欠考虑吗?死了一个,你们老太,已经伤心透顶。你再有差错,那还了得?”杨老太看到陈惜时死去,也是泪如雨下。她擦着眼泪,摔了鼻涕道:“惜时,这虽是你自己大意,也是我害了你呀。谁让你们挑着今天这个日子订婚呢?今天订婚,你今天就过去了,也害得艳华好苦呀!”这个话勾动了杨小姐的心事,又号啕着哭着,跳了起来。李南泉目观此情,也真觉得杨艳华是红颜薄命,陪着几位熟人,将她母女劝说一阵。糊里糊涂地听到了解除警报声,大家分途散去。李南泉也陪着她母女回家,周旋了几分钟然后才回家去。李太太老远地迎着他笑道:“今天这顿喜酒,你吃得够热闹的吧?”李南泉叹口气道:“还提呢,喜事变成丧事了。”因把陈惜时被炸的事说了。李太太道:“嗐!杨小姐也是运气太坏。他们家到防空洞那样近,为什么还来不及躲洞子?”李南泉道:“说句造孽的话,这位陈先生也是该着。已经过了紧急警报了,他在牌桌上还不肯下来。我一出她家门,就遇到两架战斗机,若是开枪的话,也许我都没命。我进了洞子了,这位陈先生还站在洞门口。一块炸弹碎片,大概打在他腰上,当时就不行了。他要是再进洞一尺路,就没事。这岂不是命里该着?”
李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每到逃了警报回来,我心里想着,又捡到了一条命。假如中了炸弹,两分钟内,不就什么都完了吗?人生在这大时代里,继续活下去,就算侥幸万分,何必把事情看得太认真。你看那位年轻的陈先生,兴高采烈,耗费了多少金钱,耗费了多少光阴,盼得今天订婚,得着杨艳华这样一个如意太太。可是理想刚变成事实,就结束了他的人生,假如把订婚结婚这件事,稍微看淡百分之几十,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李南泉道:“以后的杨艳华,也决不会再唱戏了。我猜想着,她一出家门口,看了那个防空洞,心就要动一下。那里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她一定会离开这里的。”李太太不由“扑哧”一声笑着道:“你何必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和我解释。我不是说了吗?凡事都看破一点。我既是说看破一点,我岂能在心里头又怀疑到你捧角?话又说回来了,就凭你来回跑三十里的路,去买两斗便宜米来论,你若有那闲情逸致去捧角……”李南泉接了嘴道:“那也是不知死活。”李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对,那也是应该的。你捧角是不花钱的,正如你常说的,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让你精神上轻松愉快一下,那也是无所谓的。尽管人家叫你老师,我很相信,这年头不会跑出一个柳如是来。”李南泉笑道:“你骂人不带脏字,把我比钱牧斋,那无异说我是汉奸文人啦,这可承当不起。”
这时,有人在桥那边叫起来:“李先生,今天赶着热闹了吧?君子人不跟命斗。命不作主,白费力气干什么呢?订婚?订鬼!哈哈!”说话的正是捧杨艳华的刘副官。他穿了身短装,左手拿了根手杖,右手提了两个月饼盒子,站在路头上,对了这里望着。李南泉走出来向他点个头道:“刘先生,到舍不喝杯水罢。”他将手里提的月饼盒子,高高举着,笑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家去预备过中秋了。晚上到我家里吃月饼去。我家里缺少火腿馅的,我这可补齐了。晚上我家里预备一桌果子席,有云南来的梨,贵阳来的石榴,最难得的,是成都来的苹果。四川种苹果,还不到五年,现在苹果上市,可说是第一批新鲜玩意。我自己找了几枝好嫩藕,用糖醋腌上,晚上准吃个爽口。他说着这话,非常得意,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在路上跳了起来。李南泉道:“是呀,今天已经是中秋了,一闹警报,我把这事都忘记了。”刘副官道:“那末,你府上大概连过中秋的菜都没有预备了?那不要紧,连太太和小朋友我都请了。请到我家吃晚饭。我东西办得很充足。”李南泉笑道:“这一类的事情,太太是不会忘记的。”刘副官道:“吃饭不来,赏月不能不来,晚上很有些朋友来,高兴还消遣两段。可惜有了杨艳华这件不幸的事情,恐怕几位小姐是不会来的了。我也看穿了。这年月我们乐一天是一天。晚上来呀!”说着,又把两盒月饼高高举了起来,然后一路笑着走了。
李太太笑道:“这真是南枝向暖北枝寒。杨艳华今天这样的大不幸,什么叫过中秋,什么叫赏月?我想她一齐都忘记了。这位刘副官,你看是多么高兴,既然办了酒肉过中秋,晚上还有果子席,要消遣皮簧。”李南泉笑道:“你现在对于杨艳华,充满了同情心。”李太太道:“根本我就同情她。世界上男女相承的场合,女人无罪,全是男子生出是非来的。”李南泉笑道:“那末……”说着,他向太太拱了两拱手,接着笑道:“我们揭过这页辩论去。今天不是中秋吗?人家都在谈中秋团圆,我们纵然不欢喜欢喜,可是也不必在今天抬杠。”李太太向他笑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她抿嘴笑了一笑,又忍回去了。李南泉点点头道:“这最好,缄默是最大的抗议。”李太太笑道:“我没有抗议。你大概喜酒没喝成,连干粮也没有尝到,我们是带了烧饼到防空洞里去吃了的。警报解除得太早,今天晚上中秋夜月,正是夜袭最好的机会,可能下午又是一场猛烈的空袭,我也买了点肉,现在帮着王嫂,赶快把这顿饭弄出来。晚上躲警报,我希望我们在一处。你不愿躲洞子,我带着孩子们,和你到村子外面踏月去。反正是悠闲这一晚上,只要是安全地带,走远一点也不妨。”李南泉笑道:“你那意思,就是今天晚上必须团聚。”李太太笑道,也没多说,换了件旧布衫,将一只竹筲箕,端了猪肉、粉条、小白菜之类,向厨里送去。一路走着笑道:“吃不起广东月饼,自己做一顿馅儿饼吃罢。”
李南泉对于太太这种动作,觉得女人的心,也是不容易窥测的。也就引动了他许多文思。他坐在横窗的那张小桌子边,心里反而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正好奚家、石家的孩子,合并了在一处,都在涸溪对过竹林子下面玩。李先生的孩子小山儿,拿了个土制的芝麻月饼,高高举起,向那群小朋友,操着川语道:“安得儿逸,今天过中秋,你们家发好多?”石家孩子道:“我们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奚家的孩子道:“我妈妈说,找爸回来过节,还没有回来。”小山儿道:“你们今天吃不到月饼吗?好惨哕。”奚家的孩子道:“好稀奇!明天我妈回家,会带了来。”小白儿拿了一大把新花生,一路剥着来,他笑道:“你们割了肉没有?”石家一个大女孩子,她特别的聪明,撅了嘴道:“我们家过阳历,不过节。”两个孩子和他们说着话,也终于加入了他们的集团。这在李先生看到,倒很为这些天真的孩子难过。他们老早要过节,为什么到了今天不想过呢?正自替他们伤感着呢,忽然如潮涌一般,来了一阵突发的哭声。伸头看时,这哭声来自袁家的屋子里。这哭声来得猛烈,而且不是一个人哭。李先生跑出来看着,听到小孩子哭声中,夹带了惨叫“妈”之声。这把所有的邻居都惊动了,全跑出了屋子来观看。袁家有个女工,正自廊子上过去。李南泉问道:“你家怎么回事?”她道:“瞎!我家太太过去了。”李南泉道:“没有的话!好好的怎么死了?”
那女工道:“今天是大中秋节,我们能张口乱咒人?死了自然就是死了。”李南泉道:“这真是奇怪。前天我们一路出去躲警报,她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就是她坐滑竿去医院的时候,一路说着话出门,也不见有什么重病,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说过去了就过去了?”邻居们这时站在走廊上,除了惊愕之外,大家又有些惆怅的情绪,彼此互相望了一眼。李太太听了这些话,也是相当奇怪的,看到袁家小男孩子,站在他家后门口,靠了门框,呆呆站着,就向他招了两招手。那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昂了头问道:“叫我有啥子事吗?”李太太道:“你妈妈好好儿的,怎么过去了?”他道:“哪个晓得?说是诊肚子诊死的。我妈妈肚子里有个娃娃,没有打得出来。”李太太向李南泉看了一下。低声道:“这样子,是打胎?”李南泉道:“现时医学进步,在医院里取胎,不会有什么危险,那怎么会把这条命送了呢?”这句话恰是让那小男孩儿听懂了。他道:“先上大医院.大医院劝她不要打下娃娃。晓得朗个的,格外又找了个医生.吃了一瓶药去,昨天晚上,就在城里我爸爸办事处那里死了。我们看不到妈妈了。”他说着这话,脸上平常,可是在旁边的人,听到都心里为他跳了一下。就在这时,李太太向隔溪路上指着。只见杨艳华换了件白布长衫,头上将一条粗白布扎了个圈圈,三四个人圈着她,向山缝里走去。那里原是一片客籍人葬墓之地。人家全是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正有一片白云,遮住了偏西的太阳。山谷里阴沉沉的。一阵风吹得山草瑟瑟作响,这环境立刻显得凄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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