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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策适时拦了一把,“不兴这套,跪下味儿就不对了。”
王侯接受叩拜,在他们看来像打千儿一样寻常,十二爷叫免了,够她说一车好话的了。她朝外张望一眼,问:“王爷这是打哪儿来呀?没瞧见您的轿子,你自个儿一个人?”
他点了点头,下半晌从军机处出来天就阴沉了,没有大太阳,愿意独自走一走。幸亏西华门上给预备了伞,走在雨里,不至于淋得太狼狈。
“唉,您跟前人没尽心,怎么能让主子一个人呢。您看这风雨雷电的,忒吓人了。”她遗憾式的嗟叹,“我要是在您身边伺候,我背着您。您看您鞋都湿了,裹着多难受啊。”
他这人,说奉承话的时候可以顶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狗摇尾巴的人他见过太多了,数他这个不算讨厌。孝心足够,就是口气太大,这么点儿小个子,提灯笼差不多,背人就太远了。
他拿怀疑的眼神看她,定宜意识到了,老大的不好意思,打着圆场支吾说:“您别瞧我个儿小,我有力气。”
弘策散漫整了整衣袖道:“连伞都没有,背着我,我还得给你打伞。”
这个问题她真没考虑过,见他勾唇看她,登时红了脸,“我明白王爷的意思,前两回我尽给您添麻烦了,弄得我在您跟前一晃悠您就头疼……往后我觉得我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大伙儿都知道我认识您,谁都不敢难为我。”她顿下来,舔了舔唇又道,“可我想着,要是能在您身边伺候,那您就更不用担心我了……”
这人挺有意思,拐弯抹角三句不离其宗。大概以前被欺负怕了,没人拿他当事儿,就想进王府找靠山。只可惜王府侍卫和大内侍卫一样,都是亲信里头选拔出来的,自小受训练。半路出家的几乎没有,他这样的情况,从来不纳入考虑范围。
“我不担心你。”他淡淡道,“两回都是凑巧,能帮上忙的顺便搭把手,帮不上的我也不揽事。”
她给晾了一道,很觉得尴尬,“这……也是王爷心疼我么。”
他怡然一笑,转过脸看檐外,瓦片上滴水成流,滔滔而下,一场豪雨缓解了入夏以来的旱情,雨势越大,他心境便越开阔。王府先前半掩着门,门房到这会儿才发现他回来,忙出来相迎,被他一个眼风打发了。他背手而立,对着空旷的街面长出一口气,又侧过眼看那孩子,“多大了?”
定宜一凛,呵腰道:“回王爷,小的每年重阳长一回小尾巴,九月初九就满十八啦。”
他复审视他两眼,“看不出来,我以为至多十五六。”
她咧嘴笑着应承,“是,小的长得慢,显年轻。”正常爷们儿十七八早长出大高个儿来了,她是没办法,就算来俩人一个扽头一个扽脚,扽脱了节她也还是那样。人家客气的说她长得“后生”,不客气的管她叫矮子。其实也不多矮,就拿眼前这位王爷比较吧,将将也能够着他的肩头。醇亲王个儿很高,两条大长腿,所以定宜和一般女人搁在一块儿算高挑的。当然了,硬往男人堆里扎,显然排不上号。
弘策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愈发觉得他有趣,就问他,“你毛遂自荐好几回,怎么?现在的手艺学得不好?”
定宜摇头说:“不是,师父师哥都很顾念我,活儿不累,挣的俸禄也够糊口,这不是……行当不雅嘛。好好的人,咔嚓一刀就身首异处了,我瞧多了,心里不好受。”
“斩首的都是作奸犯科的罪人,杀了也就杀了。”他略蹙了下眉头,“这么说你是害怕?”
“不是。”她挺起了胸膛,“我胆儿可大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有意捉弄她,没什么征兆,一个炸雷突然劈了下来,势头很猛,甚至可以看见电光火石滚过地面。她喝地吸口凉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弘策见了不由笑起来,“胆儿可大,就是这么个大法?”
她心里扑腾着,被他嘲笑了觉得很扫脸。他是耳朵不方便听不见,自己耳朵好使,轰地一声砸在身边,不吓着才怪呢!
她嗫嚅着待要回话,他的神情一忽儿又变得落寞了,低声道:“我小时候怕放爆竹,宫里每逢过年会预备各式的烟花和二踢脚,成排搁在太和门外。兄弟们都去凑热闹,几个哥子胆儿大,吹纸捻子点引线,我就捂住耳朵躲在边上。炮竹劲头足,咚地一下蹦上天,站得近点儿,脚下青砖都带颤……”他长叹一声,唇角勾起个嘲讪的弧度,“现在呢,雷炸在我耳朵边上我也听不见了。人就是这样,闭目塞耳,反倒扛得住事。”
他这么说,定宜挺意外的。她知道这位爷不容易,经历得比其他王爷更多,不是在喀尔喀待了十来年吗,他过去不大受待见。
搜肠刮肚想找几句说辞安慰他,他却把手伸了过来。她愣了愣,这是要拉她一把么?她看着那手,袖头流丽的云纹映衬着雪白的皮肤,骨节修长。那指尖啊,跟兰花尖儿似的,一挠就能挠到人心上去。
她犹豫也汗颜,自己是个糙人,怎么亵渎这份尊崇呢!下意识在衣襟上擦了擦,这才把手递过去。
他的掌心温热,积蓄着力量,就那么一提溜,她就给提溜起来了。她把五指蜷起来藏在身后,手里空空的,却又像抓住了什么,冲他笑道:“王爷玩过窜天猴么?把杆儿插在砖缝里,点上了嗖地窜到半空,啪一声炸了,离得远,也不闹心。”
他缓缓摇头,“我小时候胆子不大,那些带火的东西都不敢碰。”
一个陌生人,没和你走近,总琢磨这人多高深多不可测,可是听了这些话,突然觉得王爷虽有权有势,也是血肉之躯。她使劲标榜自己胆儿大,人家对性格上的缺点满不讳言,这么一来不觉丢份儿,反倒更显得有人气儿。
“玩儿窜天猴,不就为了听那一声响吗?”他看着她,因为缺失,有时候变得很敏感,譬如听戏之类,他不能接受,自然就厌恶。
定宜忙道不是,“我玩窜天猴不为听响,就为看它蹦多高。我怕响儿,您也瞧见了,打个雷都能把我吓趴下,像过年点挂鞭呀什么的,我一概不沾。”她腼腆笑了笑,“我就跟您似的,远远站着看,凑个趣儿得了。”
两个人这算找着话题了,站在屋檐下啊,外面隆隆下雨,他们聊烟火。醇亲王脸上的笑容定宜都清楚看着呢,灯火摇曳,他的一个眼波一次回头,都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姓宇文的,但是这位例外,不为他帮过几次忙,单就是人品好、谈吐得体,自己也愿意和他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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