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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辫儿背过《猫谱》,一看之下,就知道庙中野猫多是产于灵州的名品,诸如什么长面罗汉、千文钱、过桥金、薄耳将军、绝鸡种、圆尾虎、灶上懒、睡神炉、夜明灯、毛毡子……虽然各有形态习性,都属品相极佳的花猫。
张小辫儿对着群猫作了一揖,口中说道:“小人张三,向来最尊猫仙爷爷,今天要有劳诸位猫爷猫奶,摆出猫儿阵来相助一臂之力,事关重大,万望帮衬扶持则个。”说完从怀中取出那枚狐玉,托在掌中,放到金玉奴面前给它看了一看。狐玉属阳,猫眼属阴,应了物性相吸之理,群猫难免对此物大为好奇,纷纷围拢过来看个不住。
张小辫儿见时机到了,对孙大麻子使了个眼色,手中攥住那块狐玉,二人跳出圈外,快步朝门外走去。野猫们怔了一怔,却都还想再看看那狐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便在金玉奴的带领下从后尾随而来。队伍拖拖拉拉,足有一条街长,在清冷的月色之下,数百只野猫缓缓向着塔王寺古井逶迤而行。
这正是:“刚在山中擒凶神,又去井底钓金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章灶上懒
天上金乌玉兔轮转,地下古往今来变迁。凡是有了本事在身的人,无非上、中、下三条出路,上者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为朝廷出力,图一番封妻荫子的高官厚禄;中者能凭着自身艺业养家糊口,虽然劳烦辛苦,却也能够安身立命;下者就是流落进草莽了,只能做些个没有王法的勾当,大秤分金,小秤分银,无粮同饿,有肉同吃,所谓分赃聚义。
但为何许多有大手段的人物,一辈子活得勉勉强强,终日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反倒还不如那些平庸无能之辈。只因同样一世为人,机缘命运却是千差万别。所谓高才命穷、庸才运通,此身的贫富贵贱,向来是论命不论才的,不管你胸中是如何的才高志广,倘若该着你命里用不上的,终究没处施展手段。
张小辫儿跟林中老鬼学了一套相猫的法子,本以为多是些鸡鸣狗盗般的雕虫小技。灵州城里的野猫家猫,个个馋懒狡猾,既盖不成瓦房,又蒸不熟米饭,三爷挨饿受冻时能指望它们顶得上什么用场?却没料想时运一到,无中也能生出有来,自然遇到番大请大受的机缘,他竟然凭着灵州野猫相助,做出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正是谁说猫无道?猫道也有踪,更兼多奇异,从来胜庸俗。
话说当天夜里,头顶一轮皓月当空,映得澄辉万里,上下一碧。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引了一大群野猫,穿街过巷而行,径直来到塔王寺旧址跟前。此时城中早已宵禁,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只是偶尔有几队巡防的灵州团勇,持着刀枪往来戒备。
倒塌的民房废墟中,地面上裂开了一条深沟,里面雾气浓重,在外边看不出是深是浅,四周把守着哨兵勇,都举着火把灯笼。张小辫儿向他们要了两盏灯笼,和孙大麻子各自提在手中,带着野猫们一头钻进了浓雾之中。
此处在好几百年以前,曾是一座高塔埋在地下的塔基,地底尚有砖石夯土可见。最深处藏着一口深井,由于塔基开裂,并不需要从井眼上垂绳下去,二人摸索着崩塌的砖墙往下走,就觉阴冷潮湿之气渐重,井壁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水雾。
塔王寺古井口窄腹大,井底是个天然石洞,井眼下方正对着一处深潭,潭水深不可测。原来天下之渊,共分作三十六脉、七十二眼,皆是极深极幽的潭、井、渊、泉。这口古井正是其中之一,西接八百里洞庭湖,东边则连着浩瀚无际的汪洋大海。
在早年间,大约是唐朝的时候,灵州城方圆数百里内,常有灾荒出现,不是炎赤田裂,便是洪水泛滥,十年里头,往往有九年都是灾年,以致斗米千钱,民不聊生。朝廷认为肯定是在灵州城的千年古井当中,有条老龙兴妖作怪,于是请来高僧镇伏,并且下旨建了一座寺庙,又在井上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用香火供养着一尊风雨钟,祈求风调雨顺。
那风雨钟能预知风雨阴晴,乃是塔王寺里的镇寺之宝。据传早在大禹治水之时,多有鬼神相助,一次在深山里疏通河道的时候,遇到黑雾弥漫,白昼里伸手不见五指,幸亏有一头大野猪口衔明珠作为前导,不断将附近涌出的云雾吸入嘴里,才使得禹王带着大伙在黑雾中伐通了河道。其实那颗明珠是块罕见的荧光矿石,能够吞聚云雨,风雨钟上正是嵌铸了此物,所以时常在塔王寺上空显出奇异云象。
有道是世间好景难久长,彩云易散琉璃碎。到后来改朝换代,刀兵四起,灵州城也免不了饱受战火摧残。塔王寺里的高僧担心风雨钟毁于战乱,就将它偷偷藏在了塔王下的古井里,又恐贼人盗宝,便把青铜钟锁在了两尾鼍鱼身上。
鼍鱼并非中土之物,原是由一位印度僧侣,从婆罗甘孜国携带而来的两栖异种,存活的寿命能比老龟还要长。它们形如金鳞鲤鱼,背上有硬壳如甲,在水中力大无穷,要是有贼子妄想盗取风雨钟,即便不是被鼍鱼咬死在水里,也会惊得它们拖拽着铜钟遁入深水,几十上百年里不复出现。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摸到水潭边,举着灯笼四下里一照,只见那水面平滑如镜,也不甚宽阔,却比普通的井水大得多,约有四张八仙桌子大小,一大团白雾从水面飘涌上去,越到高处越多,井底水潭四周并没有雾气,那井壁和洞穴中有无数尊大大小小的石佛,宝相千变万化,妙态庄严。
那伙以金玉奴为首的野猫们,也在后边相继跟了进来。它们整日都在灵州城里游荡厮耍,从穷街陋巷,到朱门大户,乃至玳瑁梁间、鸳鸯楼头、画阁之中、绣屏之内、城里城外,没有一处不是它们往来惯熟的,却向来不曾到过塔王寺古井,此刻见这井底的藏佛洞里石怪水异,都感觉大为好奇,聚在一处瞪大了眼睛四处打量。
张小辫儿指着水潭中白雾涌动之处,对孙大麻子说:“水中这个所在,便是藏着风雨钟的地方了,若有手段取出此物,何愁换不来顶戴花翎的高官厚禄……”
孙大麻子吃惊地说:“俺说张三,想来这是何等隐秘的事体,你又是从哪里知道得如此详尽?再者说来,那风雨钟是灵州重宝,向来司掌着方圆百里之内的风调雨顺,咱们岂敢轻易惊动它?莫非你又撞见了金棺坟里的老鬼?别忘了咱们先前在槐园里惹祸上身,还都是由此而起,俺劝你可再也别听信他的妖言了,那厮未必是安的什么好心。”
张小辫儿随口遮掩道:“金棺坟一片荒冢,哪里有什么老鬼?三爷这是自家传下来的憋宝相猫之术。不过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故此以前没在金棺村里施展过,如今井底的风雨铜钟聚住了云雾,显出塔灵异象,搅得满城军民人心不安,咱们兄弟怎可袖手旁观?”又说这古井里藏的风雨钟,只不过是件能聚云雾的古物,岂是当真管得了什么风调雨顺?咱们灵州自古就是猫多庙多,诸如什么塔王寺、金棺寺、龙王庙、猫仙祠……简直是数都数不过来,把上下九十九重天的神仙佛道都供遍了,但逢上灾年,还不是照样该旱的旱,该涝的涝,风雨钟何曾起到过半点用处?要不是当年的猫仙谭道人除掉了火蚕,哪里还能有灵州城今天的繁华规模?所以说天底下的事情,向来应当是在德不在险、在仁不在物,如果世人没做出那份德行来,纵然有宝也无灵。
孙大麻子是个直肚肠的实心眼,听罢怔了一怔,迟疑道:“这等?”又想了想,终于觉得有点儿开窍儿了,随即点头说:“嗯……果然有理,别看俺有一身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莽撞力气,可要说起见识机智,还是三弟更胜一筹。依你说,此事该当如何理会?”
张小辫儿道:“井底的水潭深得直通海眼,又有成了精的老鱼藏在其中,要是贸然过去,多半要被水怪拖到龙宫里充做龙王爷的上门女婿。据说龙女绝非花容月貌,可个个都是夜叉修罗的撮鸟模样,若真如此,三爷岂不尴尬?幸好咱们把灵州猫王金玉奴引到了塔王寺古井里,你我兄弟只躲在一旁等着坐收渔人之利也就是了,且看野猫们如何施展。”
孙大麻子可想不出几只野猫能济得甚事,对此半信半疑,只好耐住性子,同张小辫儿攀到井壁上的一个佛龛里,挑了两盏灯笼,往前照着那片深冷寂静的深潭。这正是:“安排扑鼻芳香饵,静待金鲵上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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