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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觉得小孩子疼哭了还要挨骂十分可怜,又觉得那个老人家并不是不心疼小孩子;显然她很心疼,心疼地抱着孩子直跺脚。可她为什么要发火?为什么要让孩子在受到委屈后变得更委屈?
那时他对眼前所见的人的情感与行为产生巨大的撕裂感。这会儿他回忆着盛席扉刚刚拼命压抑的怒气,解开了当时那个疑惑:不是撕裂,而是人的情感与行为本来就是充满矛盾的关系。
“我发现自己有这个喜好,不算早也不算晚。有的人是上小学时,甚至更早,就发现自己看电视的时候,喜欢歹徒或者人质被绑住的镜头,并且有代入感,这种就可以大致确定,是天生的。也有些人是成年以后,在x生活中偶然地发掘出自己这个隐秘的爱好,这就说不清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环境影响的了。”
“我是去美国以后,正式上课后不久,英语课要求学生们排演一部戏剧。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一个美国西部牛仔题材的剧本,主角们用浮夸的枪法和不高明的计谋战胜愚蠢的坏人的烂俗故事。台词也很低级,是即使我当时英语不行,也能觉察出来的那种低级;如果换成是中文故事,就算是小学三年级,读完第一段我都不会继续读下去的那种低级……我作为亚裔,又是插班生,当然只能演龙套。我被安排的角色是黑奴。其他几个同样演黑奴的白人同学都要把脸涂黑,我不用。班里说了算的几个人特地和我说:‘你不需要涂料。’我觉得不是我太敏感,而是他们确实就是不怀好意,那个年纪的‘孩子’施展恶意都是赤裸裸的。”
“当时我就是在那种既不屑又压抑愤怒的情绪下参加的第一次排练。黑奴出场的时候要把双手捆起来,捆我的那个人故意捆得很紧,想让我喊疼,验证亚洲男人都是chicken这条理论。但是就在麻绳一圈一圈紧紧缠住我的手腕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一直动荡不安的心逐渐逐渐地平静下来,整个人从身体到精神,都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前所未有的,放松,安宁,自在,自由。”
“我其实一直都在想,就在刚刚,我被吊着的时候,依然在想,为什么会有这种喜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罪,受的惩罚还不够,所以渴望这种被缚的形式吗?把自己的肉体也变成囚徒,以此获得赎罪的快感,就像那些跪在忏悔室里的虔诚的教徒,在说出口的瞬间、心灵受凌迟的瞬间得到解脱?”
“还是因为我父母轻信了那个可恶的哭声免疫法,从我出生起就拒绝抱起我,导致我婴幼儿时期被拥抱的欲望始终没有得到满足,和那些成年后依然想吃奶嘴的人一样,婴幼儿期的欲望遗留到成年后,以变形的方式表现出来?”
“我还想过是不是因为更早,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被脐带绕颈——很荒谬是吧?可是我看到别人分享自己的经历,好几个人都提到自己在胎儿时期有过脐带绕颈——谁知道呢,人的情绪与欲望是如此复杂的东西,心理与肉体之间也是如此复杂的关系,谁知道呢?心理学家不知道,生物学家也不知道,脑神经科学也不知道,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可能这永远都会是一个迷,为什么我们会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会和别人不一样,这是命运送给我的枷锁,还是多享受一种快感的馈赠。”
“我说的快感,希望你不要误解。我不知道你对这方面了解多少,但是我在这方面和其他多数人又不一样。不知道这算是小众中的小众,还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属性。”
“我被捆住的时候是没有性兴奋的,如果有,事情就能简单很多,我就能很容易找到志趣相投的搭档,简单地沉沦进快感里不再醒来就好了。但是我只是感到放松,而且讨厌别人在这个过程中打扰我。放松就是我最需要的,唯一需要的,真正的、身体和头脑完完全全的安静。不能有干扰,不能有说话声,只有绳子能把我脑子里的两个小人捆在一起,让它们闭嘴,让我能静一静。”
“但是这件事又不是完全的和性无关。这件事很复杂,尤其是在我身上……我只有在完全放松的时候才能有……orgasm。因为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你知道,我的第一次orgasm是被人用手弄出来的……很恶心,很罪恶……之后那种恶心和罪恶的感觉就沾在我身上了,沾在那个部位,沾在我自己的手上,沾在一切和性有关的行为上。所以你会在我卧室里看见那个东西。因为它可以脱离我的手,脱离前面那个器官,也就可以让我暂时地脱离恶心和罪恶的感觉。我知道这是变得更堕落。可是没有规定说人不能自行堕落。”
“秋辞……”
“……嗯,好了,我不说了。我已经说完了。”
“你不恶心,你也没有犯罪,小时候那件事,还有今天这件事,你的……你的爱好,都不是罪恶,也不是堕落。”
秋辞脸部的肌肉,尤其是嘴唇,有明显的颤抖,眼神却一如刚才说那一大段话时那般严肃和坚硬,“我知道,道理我都知道,多数时候我也能说服自己,所以你不用安慰我。你说的对,我没有给警察打电话,也没有给物业打电话,而是打给你,是有一定的原因的。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打给陌生人,然后逃离这个城市,这对我来说更简单。但是我没有,这说明你确实改变了一部分的我,也多亏有你,把我从上面救下来,还送我去医院,真的非常感谢。”
盛席扉意识到秋辞又开始推自己了。
他忽然换了话题:“胳膊一直都疼得很厉害吗?”
“……还行。”
秋辞的“还行”得根据语气判断,此时的“还行”就是疼得厉害。
盛席扉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我们换一家医院,现在已经下午了,等开到市郊就铁定挂不上专家号了……骨头的伤最好还是——”
“行,我们去最近的医院吧。”
盛席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秋辞垂下眼,护住眼里的变化,“你陪我一起,就好很多。但是如果碰到熟人——”
“碰到熟人就说是不小心摔的,就说是跟我打篮球摔的,行不行?”
秋辞忍不住看他一眼,正巧盛席扉也看过来,“秋辞,说实话,你和我说的很多东西,我一时半会儿都不能理解。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内心世界是一大片五彩斑斓的湖,我的就只有一个小水洼,水又少又浑,我自己都感觉我这人特别没劲……”
“你别这么说,你不是。”
盛席扉狠狠松了口气,“啊,是吗?你觉得不是?”
秋辞很肯定:“不是。”
这时两人都感到一些尴尬,心里噗通噗通跳得很快,忙各自找个方向看着,连余光都避免看到对方。
过了一会儿,秋辞说:“有时候在你面前我会有点儿控制不住情绪,说一些语气不是特别礼貌的话……我其实很少这样,但在你面前好像总犯……这么说不是为了抬高自己或者推卸责任什么的,我就是陈述一个事实……刚才说那些肯定让你心情不好了,真对不起。”
“别跟我道歉,秋辞,你用不着想那么多,你在我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听你说那些肯定会觉得难受,要是不难受那就不是个人了。但是没关系,秋辞,我承受得住,我是真心希望你多说一说。其实我早就觉得你心事太重了,我老早就特别怕你跟我们博士生似的,一直憋着,把自己憋出毛病……我刚才说我一时半会儿不能理解,还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一时半会儿不理解,但是我都会认真听着,也记在心里,没事了就拿出来想一想,没准哪天就恍然大悟了。而且你知道,按照你那个沟通理解的百分之八十那个理论,我是相信理解能相加的,就算我每次只能理解你百分之二三十,无数个0.2、0.3相加求和,那结果也得是无穷大了,只要你别嫌麻烦,嫌我悟性差——”
“嘘——”秋辞右手食指竖在唇前,“嘘,先别说了。”
盛席扉立刻闭上嘴,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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