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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乡病者(第1页)

怀乡病者

当日光与夜阴接触的时候,在茫茫的荒野中间,头向着了混沌宽广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既不知道他自家是什么,又不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向什么地方去的,只觉得他的两脚不得不一步一步的放出去,—这就是于质夫目下的心理状态。

在半醒半觉的意识里,他只朦朦胧胧的知道世界从此就要黑暗下去了,这荒野的干燥的土地就要渐渐的变成带水的沼泽了,他的两脚的行动,就要一刻一刻的不自由起来了。但是他也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还是头朝着了幽暗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

质夫知道他若把精神振刷一下,放一声求救的呼声,或者也还可以从这目下的状态里逃出来,但是他既无这样的毅力,也无这样的心愿。

若仔细一点来讲一个譬喻,他的状态就是在一条面上好像静止的江水里浮着的一只小小的孤船。那孤船上也没有舵工,也没有风帆,尽是缓缓的随了江水面下的潮流在那里浮动的样子。

若再进一步来讲一句现在流行的话,他目下的心理状态,就同奥勃洛目夫的麻木状态一样。

在这样的消沉状态中的于质夫朝着了窗,看看白云来往的残春的碧落,听听樱花小片无风飞坠的微声,觉得眼面前起了一层纱障,他的膝上,忽而积了两点水滴。他站起来想伸出手去把书架上的书拿一本出来翻阅,却又停住了。好像在做梦似的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他却听得隔壁的挂钟,镗镗的响了五下。举起头来一看,他才知道他自家仍旧是呆呆的坐在他寄寓的这间小楼上。

且慢且慢,那挂钟的确是响了五下么?或者是不错的,因为太阳已经沉在西面植物园的树枝下了。

在一天清和首夏的晚上,那钱塘江上的小县城,同欧洲中世纪各封建诸侯的城堡一样,带着了银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华影里。涌了半弓明月,浮着万迭银波,不声不响,在浓淡相间的两岸山中,往东流去的,是东汉逸民垂钓的地方。披了一层薄雾,半含半吐,好像华清池里试浴的宫人,在烟月中间浮动的,是宋季遗民痛哭的台榭。被这些前朝的遗迹包围住的这小县城的西北区里,有一对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女,沿了城河上石砌的长堤,慢慢的在柳阴底下闲步。大约已经是二更天气了,城里的人家都已沉在酣睡的中间,只有一条幽暗的古城,默默的好像在那里听他们俩的月下的痴谈。

那少年颊上浮起了两道红晕,呼吸里带着些薄酒的微醺,好像是在什么地方买了醉来的样子。女孩的腮边,虽则有一点桃红的血气,然而因为她那妩美的长眉,和那高尖的鼻梁的缘故,终觉得有一层凄冷的阴影,投在她那同大理石似的脸上。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静了一会,就好像是水里的双鱼,慢慢的在清莹透彻的月光里游泳。

这是质夫少年梦里的生涯,计算起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后来嫁了他的一位同学,质夫四年前回国的时候,在一天清静的秋天的午后,于故乡的市上,只看见了她一次,只看见了她的一个怀孕的侧身。

阴历九月二十午前三点钟,东方未白的时候,质夫身体一边发抖,一边在一盏乌灰灰的洋灯光影里,从被窝里起来穿他那半新不旧的棉袍。院子里有几声息索息索的落叶声传来,大约是棵海棠树在那里凋谢了。他的寝室后的厨房里有一个旗人的厨子和厨子的侄儿—便是他哥哥家里的车夫,—一声两声在那里谈话。在这深夜的静寂里,他觉得他们的话声很大,但是他却听不出什么话来。质夫出到院子里来一看,觉得这北方故都里的残夜的月明,也带着些亡国的哀调。因为这幽暗的天空里悬着的那下弦的半月,光线好像在空中冻住了。他吃了一碗炒饭,拿了笔墨,轻轻的开了门,坐了哥哥的车走出胡同口儿的时候,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此刻还醒着开了眼浮在王城的人海中间。在冷灰似的街灯里穿过了几条街巷,走上玉桥的时候,忽有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同梦中醒来的小孩的哭声似的,传到他的两只冰冷的耳朵里来。他朝转头来看看西南角上那同一块冰似的月亮,又仰起头来,看看那发喇叭声的城墙里的灯光,觉得一味惨伤的情怀,同冰水似的泼满了他的全身。

与一群摇头摆尾的先生进了东华门,在太和殿外的石砌明堂里候点名的时候,质夫又仰起头来看了一眼将明未明的青天,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心里好像受了千万委屈的样子,摇了一摇头,叹了一口气,忽然打了几个冷痉,质夫恨不得马上把手里提着的笔墨丢了,跑上外国去研究制造炸弹去。

这是数年前质夫在北京考留学生考试时候的景象。头场考完之后,新闻上忽报了一件奇事说:“留学生何必考呢?”“这一次应该考取的人,在未考之先早由部里指定了,可怜那些外省来考的人,还在那里梦做洋翰林洋学士呢!”

这又是几年前头的一幕悲喜剧的回忆。

质夫在楼上,糊糊涂涂断定了隔壁的挂钟,确是敲过五点之后,就慢慢的走下楼来,因为他的寓舍里是定在五点开晚饭的。

红花的小碗里盛了半碗饭,他觉得好像要吃不完的样子,但是恰好一口气就吃下去了。吃完了这半碗饭,他也不想再添,所以就上楼去拿了一顶黄黑的软帽走出门外去。

门外是往植物园去的要路,顺了这一条路走下了斜坂,往右手一转便是植物园的正门。他走到植物园正门的一段路上,遇着了许多青年的男女,穿了花绿的衣裳,拖了柔白肥胖的脚,好像是游倦了似的,想趁着天还未黑的时候走回家去。这些青年男女的容貌不识究竟是美是丑?若他在半年前头遇着她们,是一定要看个仔细的,但是今天他却头也不愿意抬起来。他只记得路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好像对她同伴说:

“我真不喜欢他!”

走来走去走了一阵,质夫觉得有些倦了。这岛国的首都的夜景,觉得也有些萧条起来了。仰起头来看看两面的街灯,都是不能进去休息的地方,他不得已就仍旧寻了最近的路走回寓舍来。走到植物园门口的时候,有一块用红绿色写成的招牌,忽然从一盏一百烛的电灯光里,射进了他的眼帘。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脚,他就慢慢的走上了这家中国酒馆的楼。楼上一个客人也没有,叫定了一盘菜一壶酒,他就把两只手垫了头在桌上睡了几分钟。酒菜拿来之后,他仰起头来一看,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中国女孩。一个圆形的面貌,眉目也还清秀。他问她是什么地方,她说:

“娥是上海。”

她一边替质夫斟酒,一边好像在那里讲什么话的样子。质夫口里好像在那里应答她,但是心里脑里却全不觉得。她讲完了话不再讲的时候,质夫反而被这无言的沉默惊了一下,所以就随便问她说:

“你喝酒么?”

她含了微笑,对质夫点了一点头,质夫就把他手里的酒杯给了她。质夫一杯一杯的不知替她斟了几杯酒,她忽然把杯子向桌上一丢,跳进了他的怀里,用了两手紧紧的抱住了质夫的颈项,她那小嘴尽咬上他的脸来。

“娥热得厉害,热得厉害。娥想回自家屋里去。”

她一边这样的说,一边把她上下的衣裳在那里解。质夫呆呆的看了几分钟,忽觉得他的右颊与她的左颊的中间有一条冰冷的眼泪流下来了。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她是醉了。他默默的替她把上下的衣裳扣好,把她安置在他坐的椅上之后,就走下楼来付账。走出这家菜馆的时候,他忽然想了一想:

“这女孩不晓究竟怎么的。”

在沉浊的夜气中间走了几步,他就把她忘记了;菜馆他也忘记了,今天的散步,他也忘记了,他连自家的身体都忘记了。他一个人只在黑暗中向前的慢慢走去,时间与空间的观念,世界上一切的存在,在他的脑里是完全消失了。

一九二二年四月初二日午前五时作于东京之酒楼

原载一九二六年四月《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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