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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伙计大约从未见过这么大方的主儿,疑惑地看看银饼子,见银饼蜂窝白细,面上银筋一根到心,地地道道的台州足纹,顿时眼睛笑得眯缝在一处,道:“店里夹剪坏了,没法找,怎么办呢?”性音嬉笑道:“等夹剪修好,你找给你们掌柜的就是了。”说罢便上楼,见胤禛独坐在头一间雅座中,在灯下沉吟,没敢惊动,只站在一旁侍候。一时,那伙计手托茶盘,上头摆满了细巧京点,一路吆喝着上来,一边布茶,一边说,“爷,马上就得。掌柜的说今日盘账,叫早散了。”说罢就要退下,却被胤禛叫住了,问道:
“你甭忙,我想问一句话。”
“爷请问。”
“这个卖唱的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回爷的话,”伙计忙笑道,“她是哪里人,小的实在不知道,只知道她是康熙五十年起的灶儿,叫文三娘,去年唱红了京城,这才知道她住在红果园。”说罢,见胤禛无话,便却身退出。
胤禛听得没头绪,呷了一口茶,正自沉吟,便听楼梯上细碎脚步声,文三娘怀抱古筝挑帘而入,蹲身低头向胤禛施了两个万福,轻声道:“给爷请安!”胤禛这才仔细打量,远处看身材,十分苗条秀气,近在咫尺审量,容貌并不十分出色,额前眼角已有密细的鱼尾纹,脸黄黄的,显得有些疲惫,只一双手,象牙雕的一般,柔腻圆润可人。那妇人被胤禛打量得浑身不自在,遂又施礼道:“爷台要听什么曲子?”胤禛心里打着主意,笑道:“听你方才唱的两个曲子,知你不是俗手。我久在京华,居然没听说过你的芳名!我有一个朋友,填了一首《南乡子》,家里班子怎么也唱不好,借你歌喉为之一咏,可好?”
“唱是能唱,只怕未必能如爷台尊意。”文三娘向几上安了琴,一边敛容坐了,调弦勾拨,一边低声说道:“请爷示下歌词。”胤禛挽首略一沉思,曼声吟道:
未惯云雨乡,小鹿心头忒煞忙。饶是情郎多温存,杜鹃啼血对残妆。篱间几度说愁肠,又恐欢后别绪长,软玉慵花眠不起,好梦难全枉倚象牙床!
吟罢,一边啜茶,盯着文三娘不言语。
文三娘已全然痴了,不言、不动、不弹、不唱,呆呆地抚着琴弦,全身僵了似地兀坐着发怔。性音心里奇怪,便笑道:“喂,你怎么不唱?”文三娘陡地抬起头来,两眼熠熠放光,嘴唇微微颤抖几下,说道:“您……您是什么人,在哪里见的这首《南乡子》?”话刚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长号,那个楼下伴唱的老苍头一挑帘子闯进来;向胤禛纳头便拜,大哭道:“四爷您还认得老奴才么?”
“是七十四啊!”胤禛愣了一下,半晌才想起是胤祥的管家,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用手扶了一把文七十四,道:“我在这左近找过你几次,都说你搬了家。还以为你回山西去了呢!这是怎么说的,会流落到这一步儿?我府离这里很近,有难处,怎么不找我?”文七十四老泪纵横,只哽咽着说不成话。他其实倒是去过雍亲王府的。但势败的人,胤祥又遭着官司,谁肯给他通禀!但这话却难以明说,文七十四半晌才回过神来,抽噎着说道:“都是老奴才糊涂,四爷一身干净,怕给四爷招麻烦。”胤禛笑道:“这个文三娘,是你的女儿,还是媳妇?”
文七十四泪眼汪汪地看了看三娘,摇头道:“……都不是的,说出来折死奴才……”
“我明白了,你不必说了。”胤禛黯然说道:“我派人去通州访了两次,人都说十三爷坏事后,顺天府就抄了他这处宅子,还到处搜拿一个姓郑的女子,也真难为你逃出来,竟沦为卖唱女子……”郑春华没等胤禛说完,已是泪落如雨,哽着嗓子直要放声儿,只强抑着呜呜咽咽,哪里回得出话来?胤禛见她如此凄苦,想起胤礽对她始乱终弃,甚至下毒手致她于死地,而她仍然懵在鼓里,倒觉今晚处置贺孟一事心安理得。思及如何安置郑春华,一时倒踌躇不决,皱了眉头沉吟不语。
郑春华知他为难,抽泣了一会儿,说道:“四爷,昔日的事不再说它了。我是活过了头的人,并没有什么指望。听说您如今管着内务府,好歹……”她话未说完,胤禛便打断了,说道:“二哥的事你别惦记,我自然是要照应的。只你这个人,我瞧着过于痴心。我想知道你如今还有什么心愿,你自己又有什么打算呢?”郑春华沉默了。什么心愿?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盼能活着再见胤礽一面,能见到胤礽自由,东山再起。但这些事能对胤禛讲么?想了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原是最无耻的一个人。世上并没有我可走的路。大约有一日,那人出头,或者死了,也就是我的死期到了……”她说得很坦然,也很平淡,显然是思之已久的肺腑之言。
胤禛听得浑身一震,悚然抬头,盯着灯烛一跃一跃的光,良久才道:“为什么只想到死?还有别的路可走!”
“别的路?”郑春华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胤禛,“入宫,是当皇妃还是王妃?是做宫娥,或还是去洗衣服?再不然索性就在民间卖唱,讨饭?”话未说完,胤禛合掌急急说道:“阿弥陀佛,罪过,岂不闻佛法无边?”
刹那间,胤禛已想定了主意。他倒不像胤祥,与郑春华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一面怜恤这女人身世凄苦悲凉,更要紧的,如今胤礽是百足之虫僵而不死,摸不清皇帝“放太甲于桐宫”究竟是什么意思,留着这女人,无异于手里多了一张牌!想着,胤禛又道:“就这样,今晚你们随我回府,明儿叫高福儿去净土庵给你办个度牒,先在我府带发修行,容我在玉皇庙那边给你造一座小庙。你安安生生在那修行下半世,管它世事如何纷扰——如此可好?”
四个人走出吴家茶馆,已近子时。雨已经停了,一天莲花云在藏青色的穹窿下缓缓东移,斜月时隐时现,照得大街小巷朦胧幽暗,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几个人各怀心思默默踏着积水走路,谁也没再说话,刚踅过金鳌玉桥,性音突然扯了胤禛一把,说道:“四爷!后头有人跟!”
几个人同时站住了脚,胤禛陡地醒悟,说不定早就有人跟定了文七十四和郑春华,单等自己上钩!今日同时拿到自己和郑春华,明日立时就是一件倾动京华的新闻——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什么就想不到这一层?他心里一惊,额前立时沁出一层冷汗。正张皇间,桥前四个黑影已经堵住去路,俱都是彪形大汉,辫子盘在脖子上,双手叉腰,一声不吱,暗中却看不见脸色!
“兄弟,”性音向胤禛摆了摆手,自向前去,当胸一揖笑道,“哪个道上的?借一步光!”站在桥基台阶前的大汉将手一伸,阴沉沉说道:“别管哪条道上的,给五百银子,你们走路!”性音嘻嘻一笑,说道:“五百银子不算多。明晚兄弟亲自送来,如何?”
那大汉回头笑道:“你听听他多聪明!——你太勒啃,何必明晚?把他们三个留下,你这会子就拿去!”
“要是我不肯呢?”性音刁笑一声,“我这人向来说一不二!”“那就请你吃一百拳!”大汉说着,一个冲天炮打在性音肋上,打得性音一个趔趄,倒退两步,口中却道:“一百拳就一百拳!我这人要钱不要命!”
四个人先是哄笑一阵,接着便围住了性音,噗噗地你一拳,我一脚猛击性音,那性音被围在垓心,被打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站不稳,一边“哎哟”呼疼,一边数着,“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怎么还打!你们怎么没完没了么?”胤禛先替他捏一把汗,见他如此做法,晓得性音本领高强,与几个贼人作耍,听见后边传来脚步声,不由高叫道:“性音,为什么不还手?”
“不是不还手!”性音似乎无可奈何地答道,“是怕他们吃不消,我怕破了戒!”说着,猱身一纵,双手反击一拳,只见两个黑影忽地飞起五六尺高,接着“咕咚咕咚”两声响,已是栽进桥底水中,接着不知怎地身子一拧,已是一手一个捉了两个。胤禛等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眼见这和尚提着两个人上了桥头。对后边跟上来的六七个贼说道:“还你们人!凭这点本事就想走黑道儿!把这两个死尸拿回去下酒吧!”说着双手一送,两个大汉弹丸似地直冲下去,砸得几个人倒在下头直叫!
性音眼见无人敢上来动手,双手一拍道:“今晚晦气,手都弄脏了!爷,咱们走路!喂,谁要不服,看着这石狮子!”说罢,用手在一尊石狮子的项间轻轻一抹。众人起先不知他捣什么鬼,正愣间,却听“扑通”一阵响,那狮子头竟也滚落河中!几个贼打一声呼哨,早逃得无影无踪。胤禛不禁骇然。文七十四道:“你既有这么大本事,为什么不捉个活口?”
“捉活口有何难哉?”性音冷冷说道:“怕是捉到了没法审,四爷反而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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