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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四爷做事,八爷花钱,各得其乐,有什么不好?”邬思道笑道,“我昨晚出去走了走,烈火烹油,真到了盛极难继的地步儿了——四爷请这边坐,暖和些。”胤禛因挨着邬思道上首坐了,手贴熏笼取着暖,说道:“往年这府里过节过得太冷清,今年略放纵一点,又热闹得不堪。我过来时几个下人房里都唱道情——高福儿也不知到哪里钻沙了,就是高兴,也得有个分寸,也不管管!”
周用诚给胤禛捧过茶,仍旧一脸模糊相,说道:“他说是给他老爷子拜节去了。据我看也未必。听说他在外头养了个娘们,大约钻热被窝儿去了。”说着把一沓子请安帖子递过来,又道:“这是年羹尧戴铎用驿传送来的,还有狗儿的。我想着主子回来必定先来这儿,就带来了,其余还有几十封,都是四爷拆看过了的。”
“高福儿养了外宅?我怎么不知道?”胤禛一边拆着请安帖子看着,说道:“回头用诚悄悄打听一下根底,告诉我。”说罢便皱着眉,一封一封倒着手看,看着看着,突然“扑”地一笑,将一份帖子递给邬思道,“你瞧瞧,李卫的大作。”邬思道接过看时,前头是“恭请四爷大福大贵大寿”的话头,后头却是信:
又禀四爷,这里的师爷俱都是混帐行子,没个好蛋。奴才统统撵他们卷铺盖趁年走路,只留了个外号“二百五”的师爷帮办衙务。又,这里的缙绅老爷们也都是混帐行子。奴才叫他们按地亩出钱粮,他们说奴才也是“二百五”,还说“水过石头在”,咬牙熬着等奴才卷铺盖走路。再者,这里的秀才们也都是些混帐行子,奴才考他们,他们不服,告到省里学政那里,亏得年羹尧按住了。奴才在这里没有在府里如意自在,想四爷也想坎儿。奴才女人翠儿给四爷和福晋做了两双鞋,顺信送去,他快生崽子了,想借四爷福气,取个名字。又告四爷,年羹尧阔气得紧。
邬思道看着想笑,不知怎的却笑不出来,性音和文觉在旁看了却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胤禛将年羹尧和戴铎的请安帖子塞进袖子里,叹道:“李卫尽自聪明,只读书太少了。年羹尧信里也说,他办案做事无不及人处,却是任性。你们看看他取中的头名秀才的文章就知道了。还有他写的判案断词,都十分可笑,年羹尧也转过来了。亏得巡抚和年羹尧是朋友,把秀才们告状压下来。弄到皇上那里,不知又生出什么事呢!”
性音抽过一张,看时,却是一张秀才岁考卷子,上头李卫批签“真好文章,取一等!”考题是《子曰赤之适齐也,至与之粟九百辞》。“文章”是一篇鼓儿词:
圣人当下开言说,你今在此听分明。公西此日山东去,裘马翩翩好送行。自古道,雪中送炭是君子,锦上添花为小人。豪华公子休提起,且表为官受禄身,为官非是别一个,堂堂县令姓李人。得了俸米九百石,坚辞不要半毫分!
看这么一张秀才岁考文卷,真是别开生面。又取过文觉手中判词看时,是李卫判断一件“发妻被占”案,上头写着:
前日刘元公来告,他老婆叫人占了。本官坐堂问明,刘某乃是一个乌龟。今日你也来告,本官问各造人等,仔细想来,你也是个乌龟。诈财不成,活该赔了夫人又折兵。刘某如今正在枷号示众,等他放枷你再来,本县腾出枷来枷你,省得弄脏本县的新枷。多枷几个你这号王八,只怕这里风俗就要好些。
另外还有几篇,也都是说理明白,文字可笑,却不知年羹尧从哪里抄录得这样详细,又为什么都转寄到这里来。
“是我叫年羹尧留心他的政绩的。”说笑了一阵,胤禛低头叹了一声,又道:“李卫文字上太差,没想到这一层,早知如此,该叫用诚去四川,留他在北京。这些东西,恐怕免不了八阿哥手里也有。眼下我还算熏灼之时,一个不走运,对景儿抛出来,就笑不出来了。”文觉和性音听了都不吱声,邬思道咬着牙微笑沉思,说道:“无碍。明儿四爷把这几篇东西拿给万岁爷看,就说是笑话儿,大节下讨主子一乐儿。”
胤禛正要说话,一抬头见大世子弘时带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进来,仔细看时,竟是直隶总督武丹,顿时大吃一惊,慌得站起身道:“是武老将军!您几时来的?”又嗔着弘时:“怎么就不知会一下?”武丹笑道:“武某何敢擅造檀府!四爷想都想不出是谁来了呢!”众人正惊怔间,便听外头有人笑着漫步进来,一头走一头说道:“是朕不许他们通报的。你们私下里说话,要讨朕一乐儿,是什么笑话呀?”
“万岁!?”
胤禛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果见刘铁成张五哥德楞泰等几个侍卫次第进来,方苞挑帘,康熙已笑容满面出现在枫晚亭中。众人恍若梦中,木雕泥塑般愣坐片刻,突然一时都清醒过来,连邬思道也双手一撑离了椅子,俯伏在地,叩头呼道:“万岁!”
“不要慌张嘛。”康熙头上戴一顶六合一统瓜皮帽,通身上下青缎袍褂,要不是腰间系着二龙戏珠明黄卧龙袋,一点也看不出帝王气派。见众人慌得没做手脚处,十分随和地抬手笑道:“都起来,依旧坐着才好。”胤禛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座儿向正中挪挪,亲手垫了鹿皮褥子,请康熙居中坐了,自和文觉性音周用诚退到一边垂手侍立,邬思道行动不便,只盘膝挨着熏笼坐着。康熙笑道:“今晚外头好月亮,各家团圆吃酒观灯。当然,也有人商议着办些异想天开的大事。朕也带了方苞出来走走。几个阿哥府都唱戏,热闹红火得不堪,朕都没进去。只你府不唱戏,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瞧瞧。万福堂也去过了,见了朕的媳妇,东书房也去了,三个孙子都在读书。很好么!那个小的叫弘——”方苞见康熙想不起,忙笑道:“弘历。”“对了,弘历。”康熙也是一笑,“很有识见的个小人儿。朕很爱见。记得热河行围,弘历的武艺骑射也很看得过去。朕老了,想叫他进去跟朕读书,可好?”
胤禛兴奋得满脸通红,心头突突乱跳,忙躬身赔笑:“这是儿臣一门之大幸,弘历的造化!阿玛圣学渊深,博识物理,学究天人,不出数年弘历必定读书修德有成!”康熙微笑拈须,点头叹道:“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可惜朕万几宸函,不能恩露普降——这一百多个皇孙,都弄到养心殿,吵叫得朕也受不了。”说罢便拈起李卫的那几张判词,笑道:“方才说讨朕一笑,想必就是这个了?”胤禛忙答道:“是。”
康熙看着,也忍不住失笑,到后来竟笑不可遏,端着杯子,里边的茶水撒了一手,将一沓子纸递给方苞,噎着气道:“你瞧瞧,只怕你这大手笔也写不来呢!”方苞看了也笑,却道:“这人很明事理,只是书读少了,文章粗率可笑。除了取中秀才的那一篇‘首佳’不足为训,官司断剖的并不差谬。”“秀才文章做不上,胡圈乱写的事有的是。”邬思道沉静地说道,“李卫在任清廉自守,从这歌词中倒仿佛可见。岳武穆云‘武官不怕死,文臣不爱钱,天下太平’,李卫风节不俗,只不会文言。他的这些个白话判词,变成文言,未必不是好文章呢!”康熙盯着邬思道看了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万岁,”邬思道拱手欠身,答道,“邬思道。”康熙略一沉吟,笑道:“朕想起来了,你一笔好字,闹过南闱的!”邬思道忙伏身叩头道:“是,逃了,后又蒙恩赦。残躯生计无着,投雍亲王门下混碗饭吃。”
康熙回顾方苞笑道:“你两个可谓同病相怜,你说李卫文章可改,你改一篇朕听听。”邬思道信手拈过一张,看时,上面写着“从判女尼讼其徒嫁人。”便读原文:“尼姑也是人,换了换衣服罢了。佛经国法几曾说过不许人家还俗的?老秃母狗,你想嫁你也嫁吧!”读得几个侍卫和武丹都是一笑。却听邬思道又道:“改成文言下判——小尼姑脱去袈裟,便穿衲袄,正佛家所谓不二法门,朝廷未尝禁也。尔独何心,乃欲使之老死客门?尔如见猎心喜,不妨人云亦云——吏曹行文,也不过尔尔吧?”康熙听得有趣,说道:“确乎不假。朕当年读过你写的《讨南闱主考揭帖》。很有文采的。有什么好诗,念给朕一首听听!”
“请万岁命题!”
“这幅猫图绘得出神,你口占一首。”康熙笑道,“这是做滥了的题,所以要限韵。”
“敢问限何韵?”
“九、韭、酒!”
一众人等立时愣住了,这么险窄的韵,一时怎么凑得起?连方苞也不禁皱眉沉思。略一顿,却听邬思道吟道:
照猫画虎十八九,吃尽鱼虾不吃韭。只为捕鼠太猖狂,蹬翻案头一瓶酒!
吟罢叩头道:“做得不好,博圣上一乐而已!”
“好!养猫还不就是为了扑鼠?”康熙大笑起身,说道:“朕随意进来走走,不料还能痛快笑一场。也好早晚的了,朕还要去钟粹宫上香,这就去了。”又转身拍着邬思道肩头道:“好好侍候你主子。你才学很好,辅佐他做个贤阿哥,就不能做官,也不虚此生了。”
胤禛一家并邬思道等人一直将康熙送出大门,看着康熙升舆去远方,踅回来,胤禛便嗔性音:“亏你夸口耳聪目明,万岁进枫晚亭,我们还不知道!”性音笑道:“你问邬先生,他说不妨的!”邬思道却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喃喃道:“今夕何夕,什么人在商量‘异想天开的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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