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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一行人与水贼恶斗一日,天傍黑时船方靠岸,已是累饿得人人筋软骨酥。收拾了细软贡物登堤看时,一带凹地过去,果然有一座大镇,凹地上种着稻子,看样子是取土修堤留下来的,也许因为这个大坑,交通不便,才没在这里设渡口。远远望镇子,乌沉沉黑乎乎的,青白灰紫各色炊烟袅袅间倦鸟噪昏鸦翩跹。远处驿道上铎铃脆响,得得马蹄中不时传来车把式的吆喝声和甩鞭声,近处稻田里几个老农持着铁锹在入水涸田,不时互相答讪几句笑语。远处巷落里孩子们像是在捉迷藏,一阵阵传来叽叽嘎嘎的笑声……几个遇难不死的人,乍入人间香火之地,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柔和亲切之情。弘历欣慰地长出一口气,边走边说道:“我真有点恍若隔世之感,今晚我们就住这镇上。也不必忙赶路,歇透了再走——秦凤梧,要不要你再卜一卦?”
“王爷识穷天下,这是取笑了。《易》云‘再渎不告’么!”秦凤梧嘻嘻笑道,“焉有一日之内连遭凶险的事,我们爷们不是倒霉透了么?‘讼’卦说‘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后头一句已经应了。王爷回京是要见皇上的,这里我又蒙了您的赦。这都是‘利见大人’,是么?”
众人说道,沿稻田埂仄径过去,上了大路一箭之地,已是进镇。大约这里散集不久,牛马市上满地都是湿牲口粪,街上星星点点的“气死风”灯下,卖水煎包子的,卖馄饨水饺拉面削面饽饽馒头油烙馍馍一应汤饼的,勺锅碰撞,并有烧鸡卤肉牛羊肉汤锅,香气溢满街衢。这群拖泥带水衣衫不整的人经过,引来了各色各样的目光。他们也不理会,咽着口水徐步走着寻觅下处。最后在镇西偏北处寻着了一处百年老店“王记客栈”,歇脚住下,一应饮食住宿,汤水侍候周备,也不必细述。
在索家镇歇息三日,弘历等人已经将养得精神完足。第四日头早,他们雇了走骡驮轿,特意又买一匹马给弘历坐骑,仍是行商模样,取道黄陵、留光、牛市屯,迤逦往东北行来。路过留光时,弘历想起王老五一家,特意打听“黄台”这个地方。乡人都说黄台这地方康熙五十六年过水,已经没了,王老五更是无从打听,弘历嗟叹不已,也就罢了。一路询问田文镜官缄为人,也是众口不一:有说清廉的,也有说苛暴的;有说爱民的,也有说残民的,竟和官场对田氏评价一样莫衷一是,问到后来弘历也懒得问了。此时已入五月,天气乍热,中午时分骄阳毒晒,豫北十多天没有落雨,大车道上浮士数寸,一踩一串白烟儿。弘历先在山东赈灾中过暑,最是畏热喜寒,驮轿里闷,马上又晒得受不得,便令中午辰时歇脚,过了未时再走,虽然起得早了些,倒觉路上安逸。秦凤梧名士风流,滑稽多智,一路吟诗说词,打诨说笑,打叠了百样殷勤讨弘历欢喜,因此也不觉寂寞。
这日行至镇虎集,刚刚过了辰中。按刘统勋夜里算计,上午多赶些路,晚间便可趱行到滑县,与官府接头,就可以沿驿站直送保定——他实在被黄河遇险吓怕了,生恐这位执拗的王爷再遭不测。自己作为扈从臣子百身莫赎——偏是这天响晴无云,早已热了上来。那太阳未至当午,便把大地照得一片蜡白。道旁的早玉米、高粱和大豆红苕地热气蒸腾,远远望去,房、树像隔着水一样在气流中颤抖。庄稼的叶片都晒卷了,在逼人的暑气中耷拉下来,偶尔一阵热风吹过又归寂静,反而觉得更加燥热难当。
“你们听听,树上的蝉都懒得叫!”弘历虽当盛暑,衣冠一丝不乱,在马上一把接一把用手揩汗,对身边骑着骡子的刘统勋道:“往前四十里没有集镇,万一有人热倒了,连个救护处也寻不来。再说车夫骡子也怕受不了——延清,要走你先走,我是非要歇在这里了。”刘统勋张望一下四周的青纱帐,舔着嘴唇赔笑道:“奴才也热得受不得。到前头小村里先喝点水,寻个荫凉地吃饭打尖,咱们从容计议。奴才那是为了主子好!”秦凤梧见道边有块甘蔗田,稀里哗啦趟过去,嘣嘣撅了五六根又追上来,刷去蔗叶先递给弘历一根,一边继续刷叶子,一边笑道:“主子您吃根儿,梢儿留给奴才。”又递给刘统勋一根,自己撅断一根,把根儿又递给弘历,其余的都送到车上温家的,他龇牙咧嘴地倒啃着蔗梢,说笑道:“太闷了,说个笑话儿吧。北边人和南边人在中间遇上了,北边人吹嘘,‘我们那边冷,冷得紧!摸铁铁咬手,触石石沾皮。撒尿时一手拿根小棍,尿一出来就结冰,得随时敲着,不然就连人冻住了。舌头舔牙要先试试,不然就连牙冻一处了!’南边人也吹,‘我们那里热,热极了!太阳地里放几个老玉米,一会儿就熟,时辰长了就爆了玉米花儿。有一回我赶猪进城,一路都不敢停步,路上寻人家喝了一碗水,出来猪都烤熟了。’……”弘历听得哈哈大笑,接过刘统勋递上来的蔗根,一边嚼着,一边说道:“烤猪是没有的事,五额驸去吐鲁番,热时在石板上摊鸡蛋,一会儿就熟成煎饼了。”他指着道旁的玉米,笑道:“我出一联,谁对出有赏!——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细焦黄不长。”
刘统勋不长于此,一门心思想着合适的歇脚地,未及答话,秦凤梧已经对上,“到后来给个穗,下场雨还差不多。”“敏捷!”弘历笑道,怔着想想,吸着气道:“怎么总觉得你对得别扭呢?”车上传来三个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英英伸头道:“四爷,他少对了一个字!”弘历不禁扬鞭大笑,秦凤梧道:“那就必成‘下场透雨还差不多’,要再不下雨,我们这地下跑的也要变成烤猪了!”
一语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哗笑,都觉得暑热好熬了许多。刘统勋在马上遥指前方,说道:“前头三岔路口那株老槐树好阴凉,我们先歇下来再说,可成?”
“成!”弘历手搭凉棚看了看,果见前边路分两岔,一向东北,一向西北,岔道口一株硕大无朋的槐树,老桠虬根枝叶茂密,遮了足有一亩多地的大阴凉,确是歇脚的好地方。因一纵马奔过去,飞身下来,一手解着项上扣得紧崩崩的钮子,一手不停挥扇,仰脸看着浓密的树冠,待众人赶上来,笑道:“这树是刘秀手植一千六七百年的岁数了呢!你们看那块石碑。——可煞作怪的,这一路几十里连棵大树也没有!这个树底下要是摆个茶桌棋盘什么的,再有卖瓜果酒水的,还愁没生意?这里的人真怪!”一个骡夫打火点着旱烟猛吸一口,说道:“早先这里树多啦。田制台那时还没来河南,是个叫阿西喇布的什么黄子的在河南当巡抚。说这里土匪多,一把火烧净了,结果土匪也没了,那边娃娃河也干他娘的了。没有水,不光土匪不能过,好人也不行,这一带迁光了。田制台又叫栽树。说也怪,树有了,河里也有了水,只是不如先前大就是了。这一路过来的都是新迁户,黄河冲了家的,都安置了这里。说是新垦的地,其实都是过去的好地荒了,又垦出来罢了。嗨——官们的想头,咱死也不明白。”
这一番对田文镜的评介仍是有褒有贬,弘历听得多了,只无所谓地一笑。刘统勋看那石碑,只写了“汉光武帝手植此槐”,落款却是“明弘治二年”。秦凤梧便急着问骡夫:“附近有客店没有,哪里能洗澡,有没有瓜田。”正乱着,古北道上过来一个小姑娘,只可十二三岁,短袖衫青布裤,赤脚穿着草鞋,手提着瓦罐沿路过来,连踢带跳的口中还哼着曲儿。见这大一群人歇在树下,诧异地看了看,指着东边道:“娃娃河那边能饮牲口。洗澡不成,只有几寸深的水。”秦凤梧问:“喂,有瓜田没有?”
“有的。”那姑娘又看了弘历一眼,回答道,“我爹就是种瓜的现在瓜庵里,连锄地带看瓜。你要买么?”“买,买!”秦凤梧喜得眉开眼笑,“我一买就二三百斤,吃不了兜着走!”说着跟了女孩便走。女孩又回头看了弘历一眼,像是思索着什么去了。秦凤梧张着脸只是看刘统勋,刘统勋怔了一下才想起他没钱,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散碎银子,约莫五两的样子给了他。秦凤梧抽身追了上去。
小孩子趟着高粱地埂走了一袋烟工夫便到了瓜地,把瓦罐轻放在草庵前,喊了几声“爹”,一个壮汉才答应着从青纱帐中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把锄。女孩嗔道:“你就不瞅瞅天,贼热的,过了晌再锄就误了你那半亩花了!”
“天旱。”壮汉赤膊蹲在地下,喝着罐里的绿豆汤,讷讷地说道,“锄头底下三分水嘛。”女孩闪眼见秦凤梧渐渐近来,撞得高粱叶子沙沙乱响,忙凑到父亲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壮汉先是一怔,放下碗盯着问道:“真的?!你看清了?”
“像得很。”女孩又变得迟疑了,“舍粥棚里我跪得近,他眼下有几颗细麻子,方才离得远,没有看清,待会回去我再仔细看——”说话间秦凤梧已一头热汗过来,她便不再吱声。
原来这壮汉就是王老五,被李卫发遣回省。那二百多人,田地多被水冲坏了,有的地修河堤挖了土方,不能再种。恰河南核实垦田亩数,滑县原来垦荒的人都回了自己家乡,官府便贱卖了这一带的青苗租给这些无地难民,分五年期以粮顶债,安置了这批人。当下见秦凤梧过来,骨碌着眼珠子看瓜,王老五忙站起身,憨笑着道:“官人要吃瓜?西头的好,那边上的鸡粪,随便吃!”
“我要买二百斤。”秦凤梧顺手摘了一个甜瓜,“嘣”地掬开,青皮红瓤白里儿,咬了一口道:“好甜——多少钱一斤?”
“您是远处走道儿人,出门在外的不容易,”王老五道,“二百斤瓜我给你送去,出一吊钱,成么?”秦凤梧边吃边道:“成!咱们摘,我们东家等着呢!”王老五一边摘,一边套问:
“客官是做什么生意的?”
“绸缎,瓷器。”
“发财——是从南边来的?”
“我们生意大,南北都有分号。”
二人一递一答正说话,稀里哗啦一阵响,一个赤膊汉子闯到地头,摘起一个瓜掰开就吃,口中道:“日他奶的,这里的人都死了,瓜地不靠路边种,叫老子好找!——常掌柜的,叫兄弟们过来,这里有瓜!”只听远处应了一声,一片声碰得庄稼乱响,冒出二十多个人来,都是满身油汗,也不理会王老五三人,满地里践踏着摘瓜,口里咬着,手里摘着,生瓜扔得到处都是。王老五气得脸色煞白,忙低声道:“别言声,没见都带着刀,是——响马!”秦凤梧手一颤,瓜落到田里,心里盘算着钻青纱帐逃跑。那个叫常掌柜的趟着瓜地走来,问道:“喂,你们是一家子?”
“不是。”王老五护住女儿,盘着辫子低声说道:“他是买瓜的。瓜地是我的……”
“这儿离延津县多远?”
“回爷的话,顺官道往西七十里地。”
“走直道儿呢?”
“四十多里吧?”王老五道:“宁走三里光不走一里荒,谁走这样的庄稼地呢?”
常掌柜的还要问话,一个贼人眼实,指着秦凤梧尖声叫道:“这不是黄河船上那个兔崽子秀才么?这世界日他妈的真小啊!”
“小就小!”秦凤梧没等姓常的醒过神来,抄起一个熟透了的甜瓜劈脸砸了过去,打了个满脸花。他也真滑溜,哧溜便钻了高粱稞子里,没命地往回跑。强盗们扔瓜抄家伙,一窝蜂般从后追了上来。一个强人用刀比着对王老五道:“挑起瓜,跟着爷走!”王老五答应着一边挑瓜,一边悄声对女孩子道:“杏儿,快找你妈想法子!”那强人心不在焉地盯着外头,也没有听见。
弘历一干人一边在树下歇凉说话,巴巴地等着秦凤梧买瓜来,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大呼小叫。转脸看时,秦凤梧疯了似的撒腿从高粱地里钻出来,头脸乌青,张着双臂大叫“抄家伙!抄家伙!响马来了——”他一个筋斗从田埂上倒栽下来,又翻一个身,满脸灰土臭汗,已是大花脸一般,抹一把跳起身来,指着青纱帐道:“贼人多!四爷,咱们赶紧到前头屯子里!”说话间高粱叶子一阵乱响,一群土匪发辫盘顶手持刀枪已拥下路来。刘统勋数一数,只有二十多个敌人,算计除了邢家兄弟,温家的和两个丫头武艺高强,又是大白天,尽可支撑一会儿,略觉放心,便急急说道:“主子,叫温家的断后,邢家兄弟护着,走!”
那常掌柜的却不急于进攻,站在路当中,手含在口里尖声呼啸一声,听了听,又是一声,路南远处便传来一声口哨,隐隐约约传来哗哗的庄稼声,遥遥还有呼喊声。刘统勋见骡夫们都吓怔了,怒喝一声:“快!谁敢逃,立刻大棍打死!”此刻温家的和嫣红已结束停当,下轿尾随护送。温家的掣剑在手,对远处贼人喊道:“喂——听说过山东端木家么?你们要抢端木老爷子的镖么?”
“端木家还会接镖?老爷子封刀三十年了?”常掌柜的大笑道,“你真会吓唬人!——听说你们妮子暗器好准头,我挺着肚子硬挨,三镖打倒我,咱们桥走桥,路走路!”英英早已掏出那盒围棋子儿,相了相,觉得太远,没有把握地看看温家的。嫣红却手里暗扣着弹弓和铁丸,温家的一摸发髻,取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一叠打磨得雪亮的蝉翼铁镖,口中道:“你不信我们是端木爷的门下,送你个信儿就明白了!”手中那镖轻轻一捻,倏然间蜻蜓一样直飞高天——却只盘旋着舞动,乘常掌柜的凝神看天,低声道:“打!”嫣红一弹弓便将铁丸激射出去,那英英也是奋力一掷,一把黑棋子儿冲胸打向常掌柜的。常掌柜的一心防着空中旋飞不定的蝉翼镖,肚皮胸前早着了五六下,却连个青包也没有鼓起。他外家硬功如此之好,众人无不骇然。说话间那蝉翼镖已又飞到常掌柜的眼前,他伸手想捉,见那镖旋转得太快,蝴蝶般上下飘忽不定,往回缩时,左手拇指已被搪了一下,略一怔间眉头又被碰了一下,顿时渗出血来,眼见那镖旋力仍强,竟像长了眼一样粘追着自己,吓得连纵带跳滚到一旁,直到飞镖落地,才惊怔着爬起身来。
温家的又取出一片蝉翼镖,冷笑道:“你信不信这独门暗器?再给你来一枚?”常掌柜的拱手道:“既是端木老爷的镖,我们不要了。车上那个小白脸跟我兄弟们有仇,你留下自己走路!”温家的道:“你说得真美,这是我家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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