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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听得高兴,脸上放光,笑道:“叫你们费周折了,其实在扬州也可以拿下的。”金说道:“扬州教匪多,容易走漏风声。刘墉发了两个假号令走扬州府,一个时辰后司定劳就得了信儿。所以要诱到南京——”他突然顿住了。诱到南京后很容易捕拿的,但乾隆又视同儿戏,屡次有旨要“晤见”,安顿在毗卢院晤见了,仍不许动,还要她随士绅“接见。”皇帝葫芦里什么药,他半点也不清楚,如何敢信口开河?舔一舔嘴唇,冒出一句“这就好了……”
“这次比武易瑛看得很重。”刘墉听他背后议论过,“见这种贼女人做什么?”见他此刻突然刹车,把抱怨生吞了,不禁心中暗笑,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安排定了打成平手,既顾全两造面子,又留有下一步缓冲余地。为防着易瑛看出马脚,除了黄天霸和盖英豪,手下人一概不知内情。
“卯末时牌,两家师徒都来到胜棋楼前。黄天霸带着贾富春、蔡富清、黄富光,由我和黄富威‘领路认门’。盖英豪是‘城东双雄’带路,一个黑矮个子叫‘玄武金刚’的,去过库司档(裤子裆)我认得,还有两个长大汉子,一个肤色黝黑,一个白皙,听过名头,才知道是‘石头二无常’,盖英豪我原以为必定是个虬髯毛胸高壮伟大的汉子,见了面才见是个文弱书生模样,细眉修目,说话温声温气,有点像女人,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乍一见谁也不会信及他是河北第一飞贼,身负四条人命的亡命之徒!
“两边的人经介绍,看去都客气,黄天霸还和盖英豪拉了拉手寒暄,大家拱手作礼,站在楼前有的看景致,有的说楹联字画,楼中酒菜隔门就能看见,却谁也没进去。我这才知道,江湖原来也有‘不吃卯时酒’的规矩。
“我正寻思,父亲说要请端木先生来压阵,怎么没来?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我肩头一掌,回头看正是良庸,手里握着一卷书——原来他早到一步,坐在楼南向阳处湖岸背《四书》,冲着我一笑说,‘毛先儿也来了!方才还和卞先生提起你,几时奉访,请你给我们起一课文王卦,这可不是凑巧?’我这时才留神,卞和玉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大柳树下,正看着胜棋楼匾额出神。我们只遥遥点点头,互道一声久仰,看众人作为。
“江湖上‘文盘’比试是颇有意趣的,并没有穿房越脊飞檐走壁那一套。看上去文质彬彬礼仪揖让间,已经开始较量。尽管内定和好不分输赢,但保不住盖英豪手下这群人不听约束,闹乱了不好收场。胜非胜,败非败,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真戏假作,假戏真演,这才成功。正担心着,果然白无常首先发难,冲黄天霸一揖阴笑着说:‘黄爷赏脸,一请就到。江湖上有言“筵无空过,友无空访”,不知黄爷给我们盖爷带的什么宝贝,给兄弟开开眼!’
“黄天霸只是微笑,没有答话,蔡富清闪出来,嬉皮笑脸说,‘黄爷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得有坎子礼,我给你们带的凤凰蛋!’说着,右手从怀里一把又一把三两个往外掏摸,却都是鸡蛋,足有一百多枚。怀里带这么多鸡蛋,一路从城东走到城西南完好无损,这已经稀奇,作怪的是鸡蛋托鸡蛋,叠叠摞摞在一只手上,像粘在了一处,一个也不落地!”刘墉说着,透了一口气,刘统勋板着脸道:“你简约着些!叫主子坐听你说古记讲书场儿么?”刘墉忙道:“是!”
乾隆正听得入神,笑道:“你这个老延清哪!自己道学古板,要让儿子也学得一丝不苟!就是国家大臣,也百色百等的。纪昀诙谐诡谲、傅恒老成精干、尹继善博学风流、阿桂泼辣勤谨,都像你这么枯燥,朕也无味。”刘统勋咽了一口唾液道:“皇上训诫得是!臣是怕放纵了刘墉。”乾隆道:“讲得很好!能给你主子破闷儿也不错嘛——接着说下去!”
“臣心里诧异,别人却不怎样惊奇。”刘墉偷瞟了父亲一眼,语气放得庄重了些,接着说道,“白无常看了冷笑一声,说,‘这不过是寻常鸡子儿,四文钱就能买一个。这位爷真能拿我爷们开心!’说着,隔着丈许远手凭空一推,蔡富清一个着忙不及,满手鸡蛋全撒落在地下……
“臣想蔡富清这一手是败了,青石板地砸鸡蛋,还不一塌糊涂?谁知那些鸡蛋都似鹅卵石般结实,落在地下有的滚有的转,有的琉璃球似的弹蹦乱跳,竟一个也没有破损!
“黑无常嘿的一笑,取起一个鸡蛋,说‘这哪里是凤凰蛋,分明是石头蛋嘛’,脚踩着一个鸡蛋,毫不费力一拧,周围的石粉屑簌簌响着散开,抬起脚,那鸡蛋竟被他生生嵌进石板中。
“我正发愣,贾富春上前笑说‘这就是凤凰蛋与众不同之处!不信请看——’他脚轻轻在石板上跺了一下,别的鸡蛋安然无恙,嵌在石头里的鸡蛋霍地跳出尺余高!落在石板上弹了一下仍是完好无损,第二下碰在石板上却一破两半,蛋黄蛋清液滩流在石板上……
“白无常先怔了一下,嘿地一笑,说‘这手跳板脚功夫真个少见!凤凰蛋果然与鸡蛋不同。’他蹲下身子取了一个,在手里把玩端详,说‘这分明是个熟鸡蛋嘛……’用手轻轻一捏,剥了皮,果然是晶莹白腻光润柔滑一个熟蛋,还微微冒着热气……
“斗到这里,我已经看得目眩神迷,仔细推详格物,件件匪夷所思,又都是亲眼所见。正发愣间,端木在我耳畔悄声说‘卞先生出手了……我恐怕也得帮帮忙呢!’我偷看卞和玉一眼,卞和玉站在楼前青石护栏边,手里攥一把细杨柳枝条,漫不经心地编着一只精致的柳条篮。我想扰她心神,就踱过去,笑说‘先生真有雅兴。此时叶萎枝枯已近中秋,花篮编出来恐怕未必好看了’……
“她只看了我一眼,抿嘴儿笑了笑,说‘那要看谁编的,还要看编功巧不巧’。说着,举起花篮。只见丝丝柳条上嫩芽新绽如蕊,青葱油亮,青茏碧翠如仲春新枝!
“我大吃一惊,看地下,被她捋掉的老叶满地青黄赭红斑驳,再看篮子,嫩芽似乎又长了许多,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说:‘你……你会仙法!’她说:‘你想说妖法的罢?妖法仙法都是没有的,世间人只有戏法……’这一瞬间,我觉得她有些忧郁,蹙着眉似乎心事重重,又对我说:‘你看,他们斗气功玩鸡子儿。其实争的是里边筵桌上那只鸡头,谁吃鸡头,谁就坐定了金陵这块风水地儿。’我忙转身回头就听盖英豪手下那个玄武金刚在说话,声音又尖又沙哑,活像夜猫子叫林,‘我们盖爷是主人,凤凰头是吃定了——你吃一百鸡蛋算他妈什么本事?我也能!’我定睛一看,地下散落的鸡蛋已只剩了五六个,仍旧是那位皮头皮脸的蔡富清,箕坐石板地下,手抛口吞一口一个,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直咽下去……肚子都撑得扣了一口锅似的。
“这情景儿实在可笑,连易瑛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黑白无常也捧腹大笑,白无常说:‘这贼肚子真不知什么玩艺做的,这一手我真服啦!’黑无常笑得打跌,说:‘这是平素糠攮的了,不是气功,我也服!’
“那蔡富清起身拍拍肚皮,说声‘半饱’,双手叉腰蹲裆面向莫愁湖,口中鸡蛋一个接一个喷着激射出去,直飞有十丈远近,竟是一串儿直入湖心。前头显那许多功夫,众人虽然也惊讶,都也还矜持,这时候才齐声喝彩叫一声‘好’!
“玄武金刚也说:‘好是好,不足以服人,我能不湿裤子捞回一个!’说着就挽裤脚到膝盖间,就栏杆间一滑跃进湖中。他是气功是妖法实在难以断定,但旁边就泊着画舫,湖水不浅,却只淹到他脚踝处,蹚着水走得疾速,还左顾右盼地寻鸡蛋……
“我正错愕间,一直没有出手的黄富光也下了水,一般模样滑脚漂水直入湖心。眼瞧着二人甩手踏步如履平地,人人看得心旌动摇。这时天近辰时,已经有了游湖闲人,却都被盖英豪手下挡在长廊外,伏栏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两个人各从水中捞出一个鸡蛋漂水归来。远处看客呼天叫地一声喝彩‘好功夫’!
“不料归途走一半,黄富光叫一声‘有人暗算!’身子像被人拉了一把,已是淹没过顶,黑白无常哈哈大笑,正想说风凉话,玄武金刚喊了一声‘操妈的!’也一般模样沉进水中……
“谁做的手脚?谁也没有下水。易瑛在满意地欣赏她那只翠生生的柳条花篮,端木良庸仿佛刚吃了什么东西,含笑咀嚼着吞咽,边和贾富春闲聊着什么,黄天霸和盖英豪一脸诧异相视不语,其余的人也都似乎满腹狐疑面面相觑……
“一时两人各握一个鸡蛋浮水上岸,赤精裸条地换干衣服,口中啐着乱骂。言语粗理鄙俗,也回不得主子。
“黄天霸这才开口,笑说:‘我们到南京来并不要夺什么龙头盘子。兄弟们玩玩高兴,太认真了就无趣了——我们兄弟有自己的生意,盖兄朋友们多多关照,少不得也有贽见礼回赠。南京地儿藏龙卧虎,我大开眼界,开心得很呢!放心,那只凤凰头,我是断然不吃的。’盖英豪也笑,说:‘兄弟们气盛,没见过大世面。黄兄名震天下,今日一见,如逢故友。我也不争这杯鸡头酒。’
“于是众人各自相揖为礼,还是那个蔡富清,皮头皮脸和盖英豪手下徒子徒孙逢人就握手。奇的是,他每和一个人握手,都放一个屁。嘣叭声响,惹得众人都笑不可遏,被他莫名其妙握过手的,却无不变色,就有人叫喊:‘这贼日的,会放屁散功!连我丹田里的气都泄出去了!’”
……
说到这里,纪昀头一个撑不住,呵呵笑起来。乾隆想着当时情形,也笑得浑身乱抖。金背转脸控着背直咳嗽。尹继善笑道:“刘墉说差使声情并茂,想不到延清公性情那么严厉,养出个亦庄亦谐的儿子来!”刘统勋皱眉道:“这都是不好生读书养气的过。在市井堆里和小人厮混,练得油嘴滑舌哗众取宠!”刘墉已恢复了常态,无可奈何透了一口气,说道:“父亲训诲的是……儿子一定好生读书。不过,方才向皇上奏的确是实情,儿子一句也不敢捏造。”刘统勋道:“皇上春秋毓华,包容得你。你要晓得自爱自重!”刘墉低了头,说道:“是,儿子记住了……”
“不要训他了。是朕让他讲的嘛——你就敢断言刘墉将来不如你?”乾隆被刘统勋扫了兴,便不再要刘墉讲情由经过,只笑问道:“就这样和息了?”
“是。其实鸡头早已被端木良庸盗吃掉了。”
“易瑛呢?”
“易瑛在黄天霸和盖英豪交手时就不辞而去。”刘墉说道,“当时臣十分留心,又不敢直盯不放,她转到楼后,再没出来。众人进楼时我去约她,已经不知去向。”刘统勋道:“皇上,易瑛和黄天霸两次当面交手,此种场合不宜露面,臣料今晚莫天派那边就会有消息给我们。”纪昀又燃着了烟,慢悠悠说道:“依臣之见,易瑛既在掌握之中,早些下手擒拿为是,黄盖二人虽然合手,保不住盖英豪手下有她的死党。泄露出去逃掉,再捕分外麻烦。”
乾隆站起身来,将脖子前的辫梢轻轻甩到身后,在轻烟缭绕的烛光下背手踱了几步,说道:“刘墉的差使办得很好。要是各地封疆大吏、部院大臣都能这样实心任事,这个天下哪来许多令朕烦心焦虑的事?——那原本也就不会出‘一枝花’这样的反贼,擒住擒不住也就是件无所谓的事了。”
“易瑛身犯十恶大罪,当然一定要缉拿归案。”乾隆顿了一下,他的脸背着灯,看不清什么神色,声音有点低喑,“朕曾亲眼见她在山东除暴,她杀的正是朕要杀的。这是什么道理?她为什么要造反,锲而不舍地和朝廷作对?你们谁能回答?”
……
众臣子一片默然。
“朕身为天子,不能善听善见。你们捉一个死囚易瑛,朕就不好见她了。”乾隆叹息一声,脸色似喜似悲,对着烛光说道,“先帝爷说过,‘天地之大,无所不有,亦无物不可化诲’,‘体天之心以为民’,其实说的和唐太宗的‘载舟覆舟’一个意思。易瑛反桐柏、反江西、反山东,一而再再而三怙恶不悛,总有个缘由的吧?就案刑讯,能问出真话么?”
几个大臣仍旧沉默,但他们心里已经明白乾隆执意要晤见易瑛的缘由。但为这点心愿,累得多少人人仰马翻,又觉得太费周折。只纪昀是跟着乾隆到山东的,他玲珑剔透的心思,总觉得乾隆此举特别得出格,而且话语中隐约有出脱易瑛的矜悯心,他抽着苦涩辛辣的关东烟,凝神思量移时,说道:“主上这是尧舜至善明德,俯瞰天下苍生之心,但其中繁琐难办处很多。现今好在与卞和玉已有一面之交,卞和玉尚不知您的身分。待到八月初八,皇上车驾入城,无论如何主上也要在车驾上接受南京军民醴酒香花跪迎。万民瞻仰圣容,再晤见就不宜了。臣以为可由尹继善出面,接见捐资缙绅。皇上屈以亲王身分与筵,防卫周密些,不至于疏露的。”刘统勋道:“筵宴散席,臣即要拿捕易瑛。天下虽无不可化之人,但易瑛身怀邪术,逃逸出走,又到处有教匪掩护。再拿不知要耗多少精神。至于可化不可化,拿住了才能知道——臣职分所在,只知道此人为祸社稷,断然不可轻恕!”
“朕知道你们难处——愿你们也体贴朕之苦心。如今天下比圣祖爷时难治十倍。只是垂拱‘无为’,花天酒地下去,朕活着就能见到狼烟四起!”乾隆脸色似善似悲,“你们累,不知朕也累,原想早到几日稍事休息,公文奏牍太多,躲进庙里还不是被你们拉回来了?朕累到骨头里,累到心里!”他屏着气息略一沉思,道:“就按刘统勋所奏办理。刘统勋着加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衔;刘墉着晋刑部员外郎,加侍郎衔;黄天霸以下由刘墉具折保荐叙劳。纪昀把这旨意转阿桂,并发傅恒知道——就这样,今天议到这里。”
乾隆说罢提脚出花厅,望了望一钩新月,没再说什么,径下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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