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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虎石
字也写得张牙舞爪跋扈狰狞。因离得远,看不清题跋署名——一望可知,恶虎村得名缘由此来。
“十五爷瞧这山险。”人精子叉手不离方寸,脸色阴郁里微微带着一丝惊恐,“从这里正东四十里就是平邑,向南是圣水峪,东南是抱犊崮,东北六十里就是龟蒙顶。无论走哪条道都是越走越险,越走越窄,有些地方都是峭壁,深涧石栈树深林密。就是太平日子,单身客人也是万不敢走这条道儿的——这山里村落居民也都是半民半匪,都和各山寨主暗地通连着,家家都有土铳,也打猎,防着人劫也用来劫人。有句俗语儿说:‘过了恶虎村,劝你莫单身。白日豺虎当道卧,夜宿黑店命难存。就算你命大,鬼门关里吓软筋!’我倒没什么,粉身碎骨一堆灰就是,您和王师傅是何等样人物?我敢带你们冲险犯难?”
颙琰看了一眼那山,眉棱骨急速颤了一下,眼又转望来路光秃秃阒无人迹的官道。许久,从鼻子里透了一口长气,决绝地说道:“我一定要到平邑!你们要怕,只管带惠儿回兖州去。我今晚宿这镇驿站,明儿四十里道儿,白天就赶到平邑了。”鲁惠儿道:“我跟爷走!这一道上逃难的都是富户,并没听说谁叫人劫了去的。我们扮成穷人白天走道儿还会出事?”人精子白了惠儿一眼,说道:“我没说不跟爷走,我是说爷别涉这险地!这叫‘恶虎村’,我师父当年就在这和窦尔敦你死我活拚过一场。我也想在这挣块侍卫腰牌戴戴呢!”
王尔烈一直皱着眉听,用眼不住审量那山,和影影绰绰的镇子。见他们拌嘴,说道:“你们别吵,我布一卦看看再说。”惠儿道:“您原来会算卦?我这里有乾隆哥子,我们那里程瞎子都用这钱。”王尔烈一笑,说道:“这只讲究意会默运,我用蓍草——是孔林里专门采的。”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布包儿,里头是一束码得齐整的蓍草棒儿——共是六十四根——就土道上铺了油布,沉吟了片刻,随手将蓍草分式两堆,各按奇正之数布列卦象。人精子和惠儿看着东一堆西一堆的不明所以,颙琰跟着纪昀学了个皮毛,已看出是个“”,便道:“是个‘无妄’卦象。”
“十五爷说的是,是《无妄》卦。”王尔烈嘘了一口气,“往前走于性命无碍,是个有惊无险的象数。卦有小心谨慎之意,妄动则有灾,‘上九,无妄行,有眚,无攸利’《周易通义》注‘无妄行!有眚。’阳爻第一就是‘上九潜龙勿用’。这些话在兖州府没有动身就说过。”他咽了口唾沫,不再说下去。
这是正宗的用《易》理诠释卦象,与民间的“金钱摇”六壬象数之学大相径庭,惟其没有六神官鬼死绝小人勾陈螣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那一套捣鬼弄神,测得活灵活现如临其境,反而更显得正大肃穆,惠儿和人精子都顿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说着妄行有灾,我们何苦硬往‘眚’里头撞呢?回头五里,靠路边那个村子人都迁走了,寻间空房子我们住起来。福四爷大约走的是北路蒙阴,等有了他的信儿,我们到他营里汇合,多少是好!”鲁惠儿道:“我也不是撺掇您往险地里去,我是说您走哪我跟着侍候到哪。阿弥陀佛!孔圣人的点化还得有错儿了?我们爷属龙,明说是‘潜龙勿用’么!”
“潜龙勿用不是你那个说法。我不是‘潜龙’,”颙琰盯着卦象道,“且我们也不是妄行。如果说吉凶悔吝生乎动,从北京一开头已经‘动’过了,见事而疑,宜行而往那才是‘妄’。这不是王师傅在青宫讲过的书么?”王尔烈嘿然不语,他心中其实极赏识颙琰这份执拗坚毅的性格,然他是扈从臣子,自有应份的责任,不能拿着主子的安危试自己的运气,鲁惠儿新攀龙凤,主仆虽无名分,对这少年一则以爱,一则以托靠有望,自然颙琰说什么是什么。四个人其实是一样心思,各人身份责任不同,意见也就有异。人精人道:“主子原来属龙,那这镇子更不好住了。”颙琰冷冷回问一句:“你敢说镇中居民没有属龙的?住到这里就是龙虎斗了?”王尔烈道:“平邑是座空城,已经死了县官散了衙门,不知是乱成什么模样,有点身份的乡下土财主都往境外投亲靠友,我们硬要进去。所谓‘妄’字就是不当而行,十五爷还要深虑。”
他们言来语去劝颙琰,颙琰心里却另有一本账,平邑城外就有两千驻军,不能剿贼,自保绰绰有余。别说帮福康安打打太平拳攻山夺寨,战毕善后料理平邑,即便旁观,只要自己在平邑“境内坐镇”,就是一件震动宫掖,令乾隆赏心悦意的大功。福康安奏捷明章拜发,只要挂一挂名字,“十五阿哥”立时便在阿哥里鹤立鸡群——连带而来的结果那就更难说了!他“到兖州”,冲的就是“去平邑”,这一份热辣辣的心思自从得知平邑事变就便愈燃愈炽,折腾得他白天迷糊夜里翻烧饼,岂是他们几个口舌辞辩所能动的?但这心思中有公也有私,不能和盘儿端,只好捡着可说的说道:“平邑出事我在兖州不动,皇上将来申斥,你们谁来对答?别说两千人的大暴动,平日哪县几十人饥民骚扰,皇上睡梦里还要起来批朱批料理,从后果追查原因,由征剿思虑善后。我这不是为皇上分忧?他除了是皇上,还是我的阿玛!平邑衙门坏了,人民并没有起反,我敢说城里没有走的都不是歹人,我往那里一坐,立刻就有了政府!这一条你们想过没有?”
这一说真的是气壮理直光明正大。句句掷地有声,王尔烈已经若明若暗想到了颙琰心底里的隐藏之秘,自己心里也是扑地一动,说道:“壮哉,十五爷!这是忠贞为国分忧,器宇闳深人所难及!既然决心已定,今晚我们夜宿恶虎村,明日进平邑!”鲁惠儿道:“既这么着,把钦差旗号打出来,派兵护着进平邑岂不更好?”颙琰笑道:“我想让人精子立一功,补个旗籍就能保出个侍卫来。”王尔烈道:“鲁姑娘,你想过没有——钦差卤簿仪仗半道上让逆匪给砸了劫了,张扬出去十五爷体面哪里摆?”人精子一时也大悟过来,精神一振,朗声说道:“爷既说是这么大事,值得博他娘一场,我也跟着得个彩头!”
“不是彩头,是头彩。”颙琰笑着上驴策鞭就走,见惠儿骑着驴一脸迷惘,说道,“不用多想了。你虽伶俐,眼下还想不明白这个理。”王尔烈一旦明白,思路反而更加缜密清晰,一头想一头说道:“平邑乱了,不但朝廷乱,原来的土匪也乱了方寸,这个时候大约只会有劫财的,不大会有绑票的。我们只要全身进平邑就是成功。所以,人精子不可随意动手,不到万不得已更不能杀人。遇到强人,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
颙琰笑道:“王师傅说的是。要钱还是要命的事还要犹豫,那就笨透了。”想着前途吉凶未卜,他脸上倏地敛去了笑意。王尔烈又对惠儿道:“前头一落店,你把十五爷的钦差关防缝进你鞋子里,印信你带着,所有带明黄色的物件全都销毁了……听着,宁可性命不要,十五爷要紧,印不能丢了。”惠儿道:“我怕也得草灰把脸抹了,或竟扮个男人?太平世界,忽然变得这么吓人巴巴的,跟唱戏似的,八府巡按还丢了印!”颙琰想笑没笑出来,只说道:“那比八府巡按的印重得多。”四个人一头低语商计着走路,半顿饭辰光,已是进了恶虎村。
他们在村外谈“虎”色变,犹如身临生死大难般畏怖恐惧,待到进村却都松了一口气。这村子外头瞧着峥嵘狞恶,待转过石门,里边却是山明水秀。这村子外乡人多称它为“镇”,其实也只二百多户人家的模样,比之平原地方寻常大村还颇有不及。南边山势陡险危崖蔽日,崖上崖下悬冰如柱积雪盈尺,北边山坡都是上陡下缓,坡顶断崖壁立千仞直插云霄,一刀切下似的那般平滑,坡下几场地或许大片河湾都是向阳地,有北山这道高高的“墙”挡了风寒,不但日色温暖村落明媚安详,河弯的水也没有结冰,清水一碧藻绿新染滑落东下,扶风柳丝沿河蜿蜒,土堤上居然间或可见茵草向荣。乍从一派晦暗苍凉的“村外”进来,几个人顿时眼头心目一亮:这是什么“恶虎村”?一旦新春草树荣茂,准是个“桃花源”了!
村子就在河边,依着山势官道只东西一条街。可煞作怪的是,一路走过来各村各镇都是人心惶惶,冷街空巷的一副死样活气光景,和人说不上三句话就变貌失色,防贼似的躲开你,这村子却看去异样平安祥和,沿街各类杂货、竹木作坊,瓷器绸缎店、饭店客栈酒肆都照样开业。街上人不多,来来往往长袍马褂的体面人,运煤的骡夫,赶牲口的老人,带孩子的老婆婆,卖烟叶桂花糖的村姑……形形色色来来往往,北坡上遥遥可见放羊放牛的举鞭吆喝,河滩上也有三三两两的妇女棒槌捣衣。这里离“出事”的县城只有四十多里山道。过来的路上尚且人心惶惶,这里反而一片太平!四个人一边沿街寻打尖歇脚处,互相用目光询问着,心里都不得要领。
几乎从西到东走了一遍,问过来所有的店都是“客满”。末了在村子尽东头才寻到一处店落脚。这是过去一家骡马干店改的客栈,运煤的运瓷器的车夫住的。房子大,都通连着,中间用芦草编成的笆排糊了泥皮算是“隔墙”,前头也没有饭店门面,只东边一个大车门,进院东北角设着煤火炉子,烧水做饭客人自便,想吃得像样一点,还得绕到街上另寻饭铺。店伙计将他四人引进北屋大间房里,颙琰见那房子烟熏得乌黑,洞窗破纸败坏,房梁蛛网灰絮尘封一根大杉木连通的木板铺,铺上铺下草节席片狼藉,连屋门都是用草苫搭着当“帘子”,不禁枯着脸皱眉头。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爷别嫌弃,就这样的也是城东杂货铺涂四爷号定了的,原说昨个儿就过来的,或许城外头太乱过不来。爷要长住,明儿叫喳作房来拾掇拾掇,裱糊一下能当新房!不想做饭,小人们到老祥和那边给您端盆盒子,走时候多赏几个乾隆子儿就什么都有了……”
“我们就在这住一夜。”人精子一边打量房子,左右顾盼着看这干店出入门路,一边对店伙计说道,“你只管弄热水来,再弄盆子炭火夜里取暖,再拿把条帚我们自己打扫一下,明儿赏你双份子房钱!”听着西隔房有几个男人声气划拳猜枚,满口污言秽语议论女人,说笑着吃酒,人精子又问:“那屋里住的什么人?”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诡秘地扮鬼脸儿笑道:“是从县城过来的军爷。爷们原来不知道?有个叫王炎的外省蛮子砸了县城,上山投靠了龟蒙顶的龚寨主,扯旗放炮与朝廷作起对头来!县城边上蒋千总的兵打了几仗都攻不上去,一头到省城告急,一头各路口布哨加兵,防着别的山头也反了。这村里派了二十多个,吃住都在我店里——好房子都是城里老财们占了,这些爷们满肚子都是火,不好侍候,您家爷们千万别招惹他们!”
伙计说着退了出去。听着隔壁十几个兵吃醉了酒,有捏着嗓子唱女人腔道情的,有提耳灌酒的,有搂抱着亲嘴打嗝放酒屁的,比鸡巴说长道短论粗言细的,讲说自己偷寡妇睡尼姑的,夹着酒恶呕吐声、笑声、哭声、吵闹声噪杂不堪入耳,阵阵传来,颙琰王尔烈都觉得恶心,惠儿红着脸不言声,低头跪在床上打理铺盖。王尔烈无可奈何一叹,说道:“想不到每年几百万军费,花到这些人身上。”颙琰听着隔壁的话愈来愈脏,直想掩耳朵的样子,却不知口中念叨些什么,盘膝坐着闭目努力入定。人精子笑道:“将就些儿吧,这种地方这种人就这种样儿。”因见店伙计端着火盆子进来,掖窝里还夹着把条帚,过来帮他安放了,问道:“一路过来,都没有你这镇里平安,敢情是因为驻了兵?”
“指望他们?”店伙计瞥了西屋一眼,一哂低声道,“土匪来了他们比兔子逃得快!咱这镇子三十年土匪不进来,是沾了村名儿好的光!”这一说连鲁惠儿也听不住了,颙琰王尔烈都注视着店伙计说话,“三十五年前北京的黄总镖头和龟蒙顶的窦寨主就在这外头河滩上搭擂比武。当时刑部刘统勋老爷也在,约定黄总爷输了,刘老爷脱黄马褂另寻道路下江南,皇上赐的御马奉送窦寨主。窦寨主输了,无论蒙山哪个山头的绿林英雄不许进恶虎村一步,不许劫过路皇纲,打了三天,窦寨主一胜两负算是败了,留下了这条规矩。说起来也蹊跷,头两年抱犊崮的王寨主,圣水峪的刘大麻子,还有微山湖的水寨主胡克强还来闯过恶虎村,回去都大病一场,放了票退了银子病就好了,王伦大前年带兵打这里过,回去就中了埋伏让官军给拿了,剐在济南城——这镇子风水是利君子不利小人,是寨上头人的忌地儿。其实窦寨主本事比黄天霸还强些,偏偏就失手胸上挨了一镖,也为他犯了这忌——‘恶虎镇邪’,这是当年贾神仙进京路过说的话!这时候你出镇试试看,东西都是不平安!”
他这么绘声绘色活龙活现一说,众人这才悚然而悟:一派景明熙和,原来是托了风水的福!颙琰虽厌恶这群污糟猫兵,但他们毕竟是朝廷治辖的人,土匪又视这里是忌地儿,一时也放了心,由惠儿侍候着洗了脚,站起来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吃过饭再回来,不要听这些醉汉胡吣。”又对惠儿道:“王师傅的身量小,你换穿他的袍子,再扣顶瓜皮帽,暂且充个小子吧,四个人挤一个房子,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四个人其实是为了避嚣出店转悠的。镇子不大,转回西头又转到东头,又绕村转,没人处就议论着算计福康安的道里路程,有人处就答讪闲话,说风景讲生意,直到天黑才寻了一处饭铺,闲聊着吃饭消磨时辰,待起了更才回店里,听隔壁那群兵时,似乎是睡了,鼻息如雷打呼噜说梦话咬牙放屁的,听着不受用也比方才那阵胡噪要好听些,此刻也无由说话,铺褥展衾吹灯睡觉。
不料到半夜,隔壁那群人又闹起来。王尔烈睡觉惊醒,听得有人吵架叫骂,还夹着女人哭叫,一下子醒得双眸炯炯,接着一声响,像蓦地有人放了个爆竹,又像什么东西突然倒在地上。这下子连惠儿也醒了,睁眼看着人精子已站在床下黑地里谛听。但那些女人的哭叫声似乎被噤住了,一阵死寂过后,才听一个粗嗓门儿道:“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拿人?你们聚众赌博,还玩窑子嫖女人!”
“军爷……”稍停移时,听得一个男人声音颤颤地说道,“她们都是我一家人哪……闲着没事,自家斗斗雀儿牌……这,这……这犯的哪门子法呢?这……这是我家里的,这是我妹子,这是小星……她是……梅香丫头……没,没外人……”正说着,一个尖嗓门儿失惊地叫道:“啊哈!你这龟孙蛮有艳福的嘛,这小娘们嫩得一掐就出水儿,你太太也是个活西施——”但他的话立刻被一个人打断了,嗓音却甚沉浑:“你说你们是一家子,谁是证人?”
“长官……我们是打县里逃这避难的,哪来的证人呐……”
“哨长,别听他胡鸡巴扯!我们进去捉赌,他们吓得乱窜,是他妈一家人,躲你妈屄什么?”
“军爷……我们以为是强……强人……”
还是那个浑嗓子说道:“军爷没功夫跟你穷唠叨!这几个婊子留下,你取二十两银子来,没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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