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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阳春三月,正是江南莺飞草长的时节,然而在北地依旧是冰霜微融。
永陵很是有些远,在京郊的阳翠岭,山谷之中,最是偏僻难行。明代丧葬的风俗不同于今日,宫内有亲王公主去世,宫人要齐衰三日。于是此时再也见不到华丽鲜艳的宫装,都是一水的乌履白服,女子更是要去了全部的首饰,只戴一顶麻质的盖头,望起来很是素雅。
安媛并无品阶,便跟随在车仪最后步行。她远远望着前方十乘的蟠龙华彩御驾,那是帝王出行才有的仪仗,这次裕王是代行天子仪,果然礼节上并不差错。只是她出城行了许多时,一路都是丘壑,越走越觉得脚步酸痛,想来也有前夜未能睡好的缘故。,
正行到举步维艰时,忽见眼前诺大一片开阔宫殿,这便是到了永陵。其时嘉靖尚在位,永陵一侧葬着的是他先前的皇后方氏,墓前立着十对瑞兽,正中却是镌刻着方氏德昭的石碑。安媛看到那石碑忽然有些发怔,这地方似乎是从前来过的。
她正黯然间,只听礼部的官员唱赞着指引众人到了方皇后陵葬一侧。只见这边多了一处新垒的小小坟圹,上面封土尚新,却无一字石碑,这便是铃儿的陵墓了。
皇家出丧的仪式冗长而复杂,翰林院早已撰写好祭文、谥册文、圹志文,徐阶身为首辅,此时便由他一一祭读,铃儿薨后被封为郡王,谥号一个“诚”字。接着是礼部祭放了十三坛,裕王上前行了几步,捻香而祭,这是代表天子进行御祭的礼仪,半点也错不得。送葬之后,还有天子回宫去亲自主持祭礼,宫里又传出嘉靖帝圣躬违和的消息,裕王到底父子关心,带着大批的锦衣卫飞马回宫去了,徐阶等老臣纷纷祭奠过后也随同回宫。
此时这边只剩下后宫嫔妃与命妇的奉祭。嫣儿循例排在第一个,她嘴角挑了一抹笑,这礼行的却十分恭敬,端端正正的礼毕,把一叠簇新的光明钱随着香灰化了。
待轮到安媛去祭时,已是个把时辰之后了。此时她的面前白澄澄的光明纸已经堆了老高,焚香的香炉里香灰都堆得快要溢出。这便是铃儿以后的栖身之处了,她心底不仅有些黯然,铃儿最怕黑暗,从不敢一个人过夜。以后却要在这冰冷而黑暗的地下中永远睡去,陵墓虽然规制浩大,可与他而言,却又什么意义。
她屏住眼泪,只循着规矩,将纸钱压在陵墓四角,又将那串彩石风铃轻轻挂在墓顶。正默默合手祝祷时,忽而一阵风刮过,卷的满地纸钱乱飞,香灰迷到眼里,刺痛之下便有眼泪流了下来。此时耳边忽然传来几声悦耳的铃声,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乍一抬头,只见那串彩石的风铃随风而响,铃声清越,却是动人。
忽然那铃声戛然而止,却是有人一把拽了下来。安媛诧异的抬头去望,却见风铃正被福华拿在手中,她唇边若有若无的衔了抹笑,眼睛却很是犀利的看着自己。她一双手轻轻抚了抚肚子,语声却很是干脆,“你这妖妇,害死了诚郡王,居然还想来行祭礼么?”
安媛被她阻拦的一怔,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的张居正紧紧抿了双唇,冷声说道,“王妃娘娘。这位是一直抚养诚郡王的李夫人,请让她上前行礼。”
“养母又算得了什么?她看护不周,害死了诚郡王,这里哪有她行礼的分,”福华高傲的一挑眉,“本宫可是诚郡王的嫡母,今日就要在这里给本宫的孩子做主。”
安媛心中早已恨她入骨,铃儿的那碗药若不是被她故意打翻,恐怕铃儿也不会这样突然亡故。若不是答应过裕王要摒下怒火,不与之再起冲突,恨不能此时便大声骂她。她无法遏制住目光中的厌恶之情,恨恨的盯着福华。
“你这样瞧着本宫作甚?”福华被她瞧得有些心慌,便想一旁微微冷笑的嫣儿看去,见她轻轻点头,顿时鼓起勇气说道,“来人啊,把这个害死诚郡王的妖妇拖下去乱棍打死,殉葬了诚郡王。”
殉葬?安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看着福华,只见她面带冷色,丝毫不会松了口气。几个锦衣卫士顿时围了过来,便要抓住安媛。
众人都是骇然,殉葬制度前朝确实有过,前朝每每帝王下葬,都要生殉许多嫔妃。可是自明英宗之后,便废除了这条残酷的制度。如今近百年来宫中再无人提起,想不到今日竟是由福华率先说出。人群瞬时尴尬起来,人人都知福华有了身孕,说不定如今肚皮里孕的就是未来的皇长孙,此时唱赞的小官也不敢得罪了她,便偷偷向张居正望去,瞧他如何发落。
张居正急切的拦在安媛身前,大声说道,“娘娘,此事万万不可。殉葬之制自英宗先帝后已废除,今日如何能重新提起?更何况从来只有妃嫔殉葬,哪有以母殉子的道理?本朝以孝治天下,这岂不是违背天伦人常?”
福华被他一顿抢白,顿时哑口无言,一时寻不出什么说辞,。
“本宫说殉得,自然殉得。”嫣儿忽然冷冷的从旁发了话,“这不是以母殉子。安媛一介宫人,原本是裕王府的奴婢。殉的乃是诚郡王的奴仆,不算有违致例。”
“可是娘娘……”张居正明知她是强词夺理,仍然还想再做解释,谁知嫣儿根本不容他说话,摆出了十分的架子,目光中霍然一闪,忽然提高了声调,干脆利落的说道,“来人,将李氏罪妇拿下,一同封入诚郡王墓中。若是有人阻挡,杀无赦。”
锦衣卫本就是皇家的最高级的护卫,武功极高。此时听到翁嫣儿一声令下,不由面色一震,尽皆利刃出鞘,将张居正与安媛二人围在圈中。
寒芒闪动,剑气逼人。明明刚才还是出丧的哀景,转眼却成了一片肃杀冷清的景象。此时来拜谒的王公贵族、朝中大臣都已随着裕王离去了。剩下的偶尔有的几个宫女太监多半是品阶低微,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张居正面色铁青,瞬时沉寂的眸中已是滚动着怒色。安媛从未见过他这般怒气腾腾的样子,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只见他一手稳稳的按在腰间佩剑上,身子却很是僵硬,青色的长袍衣襟稳稳垂下,未掀起半点波澜。
“张先生,”嫣儿惊呼一声,面上已收起了适才淡漠的神色,全然都是诧异惊愕,语声又疾又速,“你想作甚?难道你想为了这个妖妇违抗皇命么?”
“违抗了又如何?”他蓦地一咬牙,轻声低啸,长剑势若龙吟,却并不离鞘。
她脑海中电光一闪,从前他亦是教过她用剑的,彼时她握一柄步光剑,被他轻轻握住手学着剑意,那夜真是风清月朗,她的一张脸烧得通红,偏偏心下欢喜到了极致。其实她一个女儿家,哪里用得着舞枪弄棒的,她只是借机多与他厮磨一会儿。年少时的心事,真是单纯的如蜜一般清甜。她蓦然思起前事,瞧着他清瘦挺拔的身形,疏离淡漠的面容,依旧与许多年前的月下舞剑时一般无疑。
她霎时神色温婉,心神俱摇,一时间许多年少往事重上心头,直叫心中一紧,扯得五脏六腑都是苦痛。然而她目光一转,却赫然看到他一手握剑,另一只垂下的手却掩在袖中,轻轻握住一个女子的手。这许多年来半分不改的潇洒神色里,始终掩不住一丝牵肠挂肚的隐忧,若不是嫣儿有心,谁有能看得出来呢?嫣儿赫然心中一片冰冷,她的性子最是刚烈,愈是心中痛至极处,偏偏愈是容易酿出决绝。她咬了咬牙,终究无法再饰上疏离的神色,一字一句都是从齿间蹦出,“这是你自寻死路,莫怪本宫无情。”
张居正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只沉着的一点头,剑鞘斜斜的指着地下,面对着五个团团围住的锦衣卫,做了个请剑的姿势。
在一旁早已看得呆滞的安媛,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几分,一把扣住了张居正握剑的手腕,急急的说道,“叔大,你这是作甚。这只是我的事……”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他毫不客气的斩断了她的话,瞬时却见右侧有名锦衣卫按耐不住举剑从背后偷袭而来,他左手变招奇快,已是架住长剑,右手却将安媛捞入怀中。
左手化拳为掌,猛的去袭离得最近的一名锦衣卫的面目,那锦衣卫被攻的猝不及防,匆忙间举剑想挡住,却早已被张居正扣住了命门,顿时委顿在地。剩下的四名侍卫顿时知道他要离去的意思,赶紧变换了位置,将圈子缩得更小了些。
安媛在他怀中呆了一呆,只见他虽然是左手拿剑,却舞得花团锦簇一般,只将面门护得十分严密,虽然手里还抱着一个人,却和四名锦衣卫的高手都打成了平手。他剑法狠厉,用的虽然是剑鞘,并不可刺伤人,然而他防护之余居然还偶尔可以进攻偷袭。或是披削、或是砍刺,招招都必击中,在加上他的悬翦剑是难求的宝剑利刃,此时长剑虽然未离鞘,然而与之相撞,声音若是龙吟。因此片刻功夫这几名锦衣卫不仅没有占得半点便宜,反倒有两位武功稍弱的,都被敲得虎口发麻长剑脱手。
福华在一旁看到这五名锦衣卫与之相斗,尚且还是平手,不免有些不耐烦,只是低声对嫣儿说道,“娘娘,这样打下去可不是办法,不如再叫些锦衣卫来,速速拿下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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