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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四品将军了,他不能再向先前那样毛手毛脚。否则不但给振武军丢脸,也会给丞相大人,皇帝陛下丢脸。虽然皇帝陛下到底长什么摸样,马跃至今还没弄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老马家从他曾祖父那辈起,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当年为了给自己活动个捕快的缺,父亲将刚刚及笄的妹妹,硬塞给了主簿大人做填房,才勉强使得自己有资格吃一碗官饭。虽然妹妹成亲之后的日子非常不快乐,可老马家上下,却再没有差役敢堵着大门儿欺负。
如今他已经成了四品将军,职位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县令和主簿。若是哪天抽空回家乡转转,还不知道会让邻里们羡慕成什么摸样。当年的同僚们想必不敢再拿自己开玩笑,生就了一幅势力眼的主簿妹夫,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肯定也不敢再对妹妹吹胡子瞪眼。
即便不为了报答左相大人的提携,光是为了这份尊重,马跃也要继续奋勇冲杀。虽然手底下有几个好兄弟曾经偷偷提醒,说左相大人很可能是准备将大伙当做过河的桥板踩。“桥板就桥板,老子不在乎!总比没人用,烂在泥沟里边强!”当时,马跃正色回应,理直气壮。经历了十几年的官场倾轧,他现在可以容忍被人利用。换句话说,他可以容忍被当做牺牲和弃子,但是无法容忍自己继续默默无闻。况且左相大人也不可能拿近八千人,两千辆牛车当做弃子。那样做,他和自杀还有什么分别?!
“呯!”一支丈许长的弩箭凌空射来,扎在马跃面前的盾墙上,摇摇晃晃。他的心思迅速从狂热状态冷却,目光直视最前方。无数支长长短短的弩箭出现在他的视线内,带着风,倒映着晨光,点燃热血和死亡的序曲。
“加速!”马跃将手中长槊举过头,奋力挥舞。在出战之前,左相房琯曾经把他们几个担任开路先锋的将领叫到一处,面授机宜。林林总总说了许多,但要点只有一个,就是保持牛车阵的速度,硬往敌人身上撞。只要能撞进敌军队伍,凭着车阵的余速,也能将对方撕开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
对房大人的智慧,马跃深信不疑。牛这东西虽然看起来慢吞吞,事实上却颇具蛮力。一旦发了疯使起了性子,三、四个壮小伙都奈何不得。不像马和骡子,即便看上去再雄峻,两个普通让你拿一根绳子就能制得住。
弩箭陆续落下来,或者被盾墙阻挡,或者射中拉车的牛,溅起一团团血花。一些牛车倒翻在地,挡住身后和临近的车辆的去路,整个车阵出现了无数细小的缺口,但队形还能基本保持严整。没有被弩箭射中的人们纷纷用槊杆抽打牛臀,提高冲击的速度。车上的射手也将步弓举起来,慢慢拉成了半月状。
羽箭破空,划过一百五十余步距离,徒劳地落在了地上。射手们太着急了,以至于忘记了弩箭和步弓的射程差距。他们绝望地互相看了看,松开弓弦,将身体缩卷在盾墙之后,继续耐心等待。有人在等待中被弩箭跟盾墙一起穿透,惨叫着死去。有人则将身体趴得更低,手指扣在车辕上,关节处僵硬雪白。
近了,近了,车阵冒着冰雹般的弩箭向前推进,每一步,都付出极大的代价。但叛军依旧在步弓的有效射程之外,射手们徒有反击之心,却没有还手之力。而叛军当中的弩车,却不知道有多少辆,仿佛不要钱般将弩箭接二连三射过来,射得牛车上的唐军将士东倒西歪,宛若暴风雨中的荷叶。
“加速!”“加速!”“冲过去,人死鸟朝天!”马跃挥舞着振武军大旗,疯子般冲着自家的嫡系部属大喊大叫。他身边的射手已经被弩箭钉死在车辕上,御手的胳膊上也挨了一弩,鲜血顺着牵牛的缰绳溪流般往下躺。然而他却无法顾及到这些,只能拼尽一切力量鼓舞士气。
再这样下去,不用敌军来杀,车阵自己就崩溃了。光挨射不能还手的滋味太难受,无论对将领还是对他们手下的人,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左相大人在准备五方悬车星斗大阵之时,肯定没想到叛军手中,能有这么多弩车存在。也肯定没想到,弟兄们在弩箭的攒射下,士气能否始终保持如一。可现在再提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掉头逃走,将没有任何防御设施的牛车后面和侧面暴露给敌人,大伙只会死得更快!
不光是马跃一个人意识到了危机,李初进、张挺、刘昂、陈再兴等地方将领,也不约而同地带动自家部属,压榨出牛车的最后一点速度。沉重的牛车开始狂奔,车轮压在枯草地上,带起轰轰的黄色烟尘。前方的视野开始变得昏暗,弩箭上散发出来的寒光一点点变得模糊。是顺风,所以烟尘才会向敌军那边刮。老天保佑,马跃又惊又喜,继续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加速,加速,压死他们,压死他们!”
回答他们的是更密集的弩箭。一百五十步距离,非但伏远弩能准确命中目标,普通擎张弩,也达到了有效射程。后者不像前者那么有力,那么巨大,但胜在更快,更灵活。密密麻麻地穿过烟尘,将唐军将士一个个钉死在前进的道路上。
定远将军王洪倒下了,就在马跃身边的战车上,手里握着一根弩箭,两只眼睛睁得滚圆。这个猎户出身的汉子,昨天还拉着马跃唠叨,说要把左相大人给的赏钱带回家中,买四百亩地,置十几头头牛。“我算过了,洛水那边地肥,一亩地每年能打将近两百五十斤麦子。收了麦子后,还能在地里边种一茬子黍子。你别笑,咱不图收成,就图它长得快,秸秆可以割了晒干,存起来供牛羊过冬。”
当时杜老大还笑王洪目光短浅,不像个大唐的将军。王洪却坚持说,当官的人都得如房琯那样肚子里有一马车学问,自己却只能认出自己的姓,连句完整了场面话都说不利索,根本就没当大官儿的命。能捞到个定远将军做,已经不知道是几辈子积下的福报。人要知足,倘若继续得寸进尺的话,福气就变薄了,儿孙们会受磨难。
如今,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用掉原本属于儿孙的福分了。带着他的大员外梦,永远睡在了尘埃里。
又有一轮弩箭射来,将王洪那辆车上的射手钉死在他的遗体旁。驾车的御手吓破了胆子,扯动挽绳,试图使牛车停下来,掉头逃命。归德中郎将杜老大从旁边的牛车上跳过了,手起刀落,砍死了胆小的御手,夺过挽绳,催促牛车继续向前。
“加速,加速,压死他们,压死他们!”杜老大扯开嗓子,大声高呼。
“加速,加速,压死他们,压死他们!”无数人在周围扯开嗓子回应,被烟尘阻隔,听不清楚到底是谁。没被烟尘呛死的射手们流着眼泪,再度拉开弓弦,搭上羽箭,再度指向正前方看不见的所在。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核心军阵中央的楼车上,传出了一阵凄厉的号角声。那是可以放箭的指示。
“嘣!”“嘣!”“嘣!”“嘣!”幸存的射手们,争先恐后地松开弓弦。数以千计的箭矢从车阵上飞起来,落向叛军的头顶。或者被盾牌阻挡,或者射中目标。上百名叛军将士同时惨叫着倒下,坚固的方阵出现了许多小缺口。可下一个瞬间,又有数以百计的叛军士卒,举着盾牌从后面涌上前,将弓箭射出的缺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刀客出身的许六子瞪着通红的眼睛,从盾墙后探出半个身体,将羽箭连珠般射向对面。烟尘太大,看不清具体是哪个目标。但不用瞄准,如此密集的队形,即便闭着眼睛蒙,也偏不了太多。
对面的敌阵中,有面将旗轰然而倒。紧跟着,数以百计的弩箭和羽箭反射回来,将许六子所在的牛车彻底淹没。当箭雨落尽,牛车变成了刺猬。许六子身上中了十几支箭,兀自双手抓住车前的盾墙,坚持着不肯倒下。两只圆睁的大眼中,写满了痛苦与不甘。
箭来矢往,敌我双方在一百步距离内,面对面互相射击。弩的穿透力变得极大,每次命中目标,都能将盾墙和躲在盾墙后的唐军将士穿在一起,带向猩红色的天空。弓的射击频率,则在此刻发挥到了最佳地步,站在牛车上的射手们直起腰,弯弓搭箭,箭箭带起一串血花。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核心军阵中央的楼车上,角鼓声绵绵不绝。没有丝毫感情,也不带任何变化。向前,向前,放箭,放箭,仿佛这是破敌的唯一招数,也是唐军所凭借的仅有一招。
仗打到这种地步,双方的弓箭手几乎实在比拼意志力。谁先挺不住,谁就要彻底落入下风。即便没有太多临阵经验,马跃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咬着牙,他将振武军打旗放下,弯腰将染满了袍泽鲜血的步弓举了起来,推臂,拉弦,对准烟雾后的敌人主阵,射出了平生第一箭。
“嗖!”羽箭腾空之后,飞向远方。不知道是否射中了敌人,马跃希望射中了。还有不到四十步,这个距离上,射中便是致命伤。他又迅速抓起一根破甲锥,拉弓,放箭.......
“嗡!”羽箭破空声在他耳边响起,有些古怪,带着一点点尾音。他骤然扭头,看见身边的御手满脸骇然。一支涂了油的羽箭正扎在车辕之上,箭身上,冒着缕缕青烟。
“火箭?他们准备放火!”马跃身子一紧,已经搭在弦上的羽箭瞬间飞出,不知道射到了哪个方向。
还有五十步,五十步。马跃痛苦地想,瞪圆的双眼里充满了绝望。车辕的羽箭冒出了火苗,跳动如风中之烛。御手抽出腰间横刀一刀砍去,将燃烧着的箭杆劈落于地。然而,所有挣扎举动都是徒劳的。更多的火箭从天空中扑下来,钉在牛车的盾墙、车辕和车轮上。跳起了更多的火苗,凄美夺目。
几乎所有牛车上的人都放下了弓箭,抓起身边一切可用的东西,奋力救火。敌军的攻击却不间断,第二波火箭迅速袭来,中间还夹杂着无数火把。然后是第三波,数百枚涂满了牛油的藤球,绑在弩箭上,发射升空,掠过不到五十步的距离,落下,砸中牛车,轰然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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