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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小说上,有八个字的套语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可是朱雪芙小姐,今天陷在无话即短的环境里,却感到夜长如岁。怎样安排自己?总觉得是不舒服,偏偏那隔院子的方静怡,就相处在一个反面。先是吹笛子,后来又是念旧书,除非不向她那卧室的窗户看去。
假如要看的话,一定看到那窗户里灯火通明。雪芙自言自语地道:哪个要和这狐狸精一般见识。在她最后一次看过静怡窗户之后,就很生气的回房去,“卜通”一声,将房门掩上。对过屋子里的尚老太太就大着声音问道:“雪芙!我的小姐!多大一夜了,你还没有睡。”
雪芙也没作声,横了身体,在床上躺下,床面前有只方竹凳子,将两只脚搭在上面,牵了床上的毛毯,盖住自己下半截身体。
往日盖着这毛毯子,觉得是很柔软舒适的。可是今天盖在两条腿上,便觉得有许多烧热了的针尖,在遍体刺戳一样。掀开了毯子,便坐在床沿上,伸手抚着鬓发,对小桌上放的一盏煤油灯,望了只管出神。
这似乎全屋子里的人一齐都睡着了,不听到丝毫的响声,只觉得门窗缝里有一丝丝凉气透了进来。随了这凉气,是吱吱喳喳的各种虫声。虽然这虫声四处并起,偶然听到,也好像热闹。
可是在一个人对了孤灯独坐着的时候,回头看着,只有墙上一个人影子。而煤油灯芯燃烧着煤油的响声,嘶嘶嘶的也听得很清楚。这就没有一点更重的声浪传入耳朵,便觉得这环境分外凄凉。
她很无聊地站起来,走到桌子边,想斟杯茶喝。一摸桌上放的茶壶,却凉得有些冰手。这小桌上有几本杂志,是在轮船上小贩子手里买的,因为都已过期,丢在这里没有翻过。于是拖了竹凳子,靠近桌边坐下。
先看了看书里的插图,再挑两篇短的文字看看。及至要看第三篇时,心里头又感到有些不耐烦,就推开了书,将手拐撑住桌子,托了右边脸腮,向窗户上望着,心里却前前后后,把上庐山以后的行为想了个透。
先是恨着俊人太负心,怎么短时期里爱上了姓方的,就把未婚妻丢了。后来又后悔着逼得俊人过分了,要不然,他至多也只能偷偷摸摸同姓方的调情,我若有本领把他的身体缠住,他也就无法和姓方的偷摸了。
说起来是姓方的可恶,假如她不勾引人,俊人怎敢去和她接近?你明知我是他的未婚妻,你就住在我家里,把他夺去,其情实在可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我稍微有点手段,把陈俊人拘束着,她又怎能胜利?
姑母说我总是在俊人面前耍脾气,这是我的大错。姓方的就是水一样的性子,丝毫刚劲没有。纵然是和人生气,也不过是脸皮一红。自己可不然,分明一点事故没有,也要生生气好玩。
其实在那时,俊人并没有什么可气之处。只是要抬高自己的身份,向他撒撒娇罢了。自然,这也不是自己发明的,曾看到许多女子用这种态度去对付她的丈夫和爱人,都是成功的,所以也就跟着人家学学。
照着自己眼所见的说来,对待陈俊人的态度,实在还不过是个初步。何以会把一个正热恋着的未婚夫,轻轻巧巧地就送走了?
这里面有一大部分是方静怡的勾引力量在内,一小半才是自己刺激使然,说到归根结底,还是方静怡的罪恶。于是极力将桌子拍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喝了一声道:“这一个狗贱人,无论如何我要和她比一比手腕。今天晚上她和我所说的那些话,实在像刀剑一样的快,又像那橡皮一样的有弹性,怎样也不能抓她一个痕迹。”
这时,房门卜卜卜地响了一阵。接着尚太太问道:“雪芙!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吗?”
雪芙开了门,让她进来,红着脸笑道:“你看还有谁在这里?”
尚太太道:“我听到你噜噜唆唆说了一大串,还以为是和谁诉冤枉呢。”
雪芙淡笑道:“有谁给我伸冤呢?庐山是世界有名的胜地,在这里得一块土埋了,比什么地方都强,我就冤死了也好。”
尚太太听说,也有些不高兴,猛可地向藤椅子上坐下,坐得吱吱咯咯作响。脸腮上两块肥肉泡向下一沉,对雪芙瞟了一眼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埋怨我不同你做主吗?孩子!你的脾气……”
雪芙立刻向她笑道:“姑妈!你还生我的气吗?我现在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要多多疼我一点才好呢。我怎么样子没心肝,也不能向你生气。现在我掉在苦海里,就望着你这只救生船把我挽救起来,我凭什么不怕死,要和救生船过不去呢?譬方……”
尚太太忍不住笑道:“不用譬方了,平常嘴头子硬得了不得。仿佛普天之下,就只有你这样一位年轻姑娘,陈俊人除了追求你,没有第二个女人可寻,你是落得搭一点架子。
“现在人家要把你摔了,你就成了昏头鸡,辨不开东西南北,高低上下,一味乱啄人。从前我和你说的话,你记着了没有?你以为我那是和你开玩笑,现在知道不是的了吧!有道是:骄兵必败。你呀!你就坏在……”
她说话时,雪芙手扶了她所坐的椅子靠,呆呆地站着,低了头听话,将一个食指,拨弄藤靠上的藤辫。不知不觉地,就有几滴眼泪落下,滴在尚太太的手背上。
尚老太太初觉得手背热水点滴了一下,立刻抬起头来,见雪芙的眼泪像涌泉一般,由脸腮向下流着。用两手握住了她一只手,连连摇撼了几下道:“傻孩子!天大的事倒下来,还有屋脊顶着呢,你伤心什么?俊人的铺盖行李,和一切应用的东西,都还放在这里,他决走不了多远。
“就是他下山去了,他这一半,不为的是那个姓方的女孩子吗?姓方的还在我们这里住着,他下山去了,至多是一个人自找烦恼,就让他去自找烦恼吧。”
雪芙道:“他只管走,走了活该。”
尚太太将一个萝卜粗的食指,向她点指着道:“你这孩子,到现在还不说实话。既是他走了活该,你还这样伤心做什么?比如我有一肚子的主意,打算替你帮忙,听到你说,他走了活该,我可也就不必多事了。现在你实说吧,还是要姑妈和你做主呢?还是不必姑妈多事。”
雪芙道:“当然要姑妈做主,你不就是和我母亲一样的吗?”
尚太太笑道:“这就还是那句话,还要把俊人抓在你手心里。”
雪芙本是抽出了手绢,站在尚太太面前擦着眼泪,听了这话,不由得“噗嗤”一笑。接着鼓起了嘴,将身子一扭道:“姑妈总是这样。”说时,坐到床沿上去。
尚太太笑道:“女孩子总是这样又要吃鱼,又要怕腥的。这个我也不来怪你,明天等俊人回来了,你一点不要动声色,只当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回头我就向他提出个要求,要他陪我到芦林刘老伯家里去走一趟。”
雪芙道:“那是什么意思?闹到人家那里去,怪不好意思的。”
尚太太道:“你到处都用小心眼儿,这又不知道了。他陪了我去,当然你也和我同去。到刘老伯家里,有的是房子,让他腾出两间来,安顿你两个,第一:离开这斗争的地方。第二:把你二人再拢到一处,你就可以和他言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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