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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笃安低头看路,沉默没有回应。
“愿意听听我在这栋房子里的经历吗?”
孟笃安身体有些发抖:他几乎没有和人提起过那些年的事,因为沉着如她,并不愿回想、也不想承认,一个十岁的孩子,一夜之间失去父母,回到自己根本不熟悉的“祖国”,是怎样的挣扎和煎熬。
孟老爷子不喜欢他刚回国的做派。最初的几年,他基本接触不到任何外人,每天除了上学,都在那栋中式小楼里临帖、练画、背诗、学中文。爷爷每晚会来检查他的功课,赏罚极其严苛。孟家竭尽全力洗去他身上的一切旧有痕迹,直到他变成一个如假包换的本地孩子。
“为什么要对一个ABC这么苛刻?”赵一如隐隐有些揪心,但更多是不解——如今东洲不少富裕家庭甚至刻意把孩子培养成ABC,双语流利,作风西化,更容易融入主流。
“不,他们要洗掉的,还包括我的一半日本血统”,他在她惊愕的眼神中说出这句话。
赵一如的第一反应是,终于——套房里的和室,吉永小百合和《细雪》,毘沙门的日式庭院与老妇人,他枯寂克制的审美,终于都说得通了。
第二反应是,孟老爷子上过战场,是东洲着名爱国侨领宋氏家族的近侍密友,一个这样的混血孙子在他身边讨生活,可想而知有多艰辛。
第叁反应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
“这不是个值得提的故事”。
虽是次子但深受父亲器重的孟老二,在澳洲读书时认识了一位他无法割舍的日本女孩。他知道这是家里无论如何不能同意的婚事,干脆再也没有回东洲,直到夫妻双双客死他乡。
赵一如依旧难收眼中的错愕,他却极其简短地讲完,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父母的故事。
“你没有资格替别人决定…”在她看来,这当然是值得提的故事——这是一个人的根,光是他抽离多年都未能斩断的审美,就足以说明先天之强大——他们交往过那么久、甚至订过婚,哪有人到了这种程度却连自己的根都不提?
“这是属于我的故事,我有资格决定”,他在这件事上没有一点退让。
这是他的另一重傲慢。
“那个房间,楼里的那个房间…”赵一如顾不得傲慢的事,她现在完全确认了,那幽暗沉郁的氛围,不是她的错觉。
“其实我很少觉得这里是家”。对他来说,孟家大宅是一所学校、一个考场,他在那里存活了下来,拥有了成为如今这个孟笃安的资格。
但年少记忆的烙印不会消失。
青春期留给他的印象,始终是小楼陈旧的木头气息,和窗外葱郁到令人窒息的园景。他没有父母,没有任何熟悉的东西,甚至几乎没有记忆——一个十岁孩子的记忆是很容易被重塑的,等到成年时,除了澳州东南沿海口音,他身上已找不出童年生活的残存。
“那时候一鸿哥也住在这儿,你知道吗?我经常偷偷羡慕他,甚至想和他交换命运。至少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谁的孩子、母亲为什么去世”。虽然肢体残缺,但赵一鸿对自己的认知坚如磐石。
“所以你要去澳洲读书,而且念文科…”之前了解的关于他的一切,一点点串联成线。
“我当时以为,几年时间足够了”。多年后第一次离“家乡”这么近,文科院系给了他亲近“母语”的机会,还可以利用研究项目查阅之前难以触及的资料。18岁的孟笃安,迫不及待踏上了行程。
但是他失望了——虽然说着和当地人类似的口音,但词汇出卖了他,ABC群体并不接纳他这个“中国人”;成年后作为外国人学习母亲的日本语言和文化,始终是隔靴搔痒;更致命的是,无论如何费心搜罗,他都没能复原关于父母的记忆。
而童年的记忆一旦丢失,自己就是失去根的浮木,再难找回来路。
“我只好成了始终在漂泊的人。小时候在澳洲,我是亚裔;回到东洲,孟家觉得我太ABC;真的又去了澳洲,大家看我是中国人”。
赵一如心痛成一团,这是她从孟笃安口中听到的,最悲伤的话。
“你毕业回东洲也十几年了,有没有试过在这里…”
“还记得吗?你和之沛第一次见面,就嘲笑了我是‘东洲盲’”,他苦笑地看着她,眼中茫然。
“我那时候不知道…”赵一如知道自己无力辩解,自己无心的偏见已经插柳成荫。
“没关系,我习惯了在哪里都是外人”,他捋了捋她湿乱的头发,“反倒是你,让我在东野广场、在毘沙门,甚至在你的房间里,都有过家的感觉”。
那个梦幻夏日的记忆,支撑他走过四载,她是他漂泊路上为数不多、可以停留的孤岛。
她看向他湿漉漉的眼神,忍不住伸出手,勾住他的手臂。
“笃安,听我说”,她珍重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我错过了很多机会认识你,所有失去的都无法追回,但是从今天起,我会珍惜每一个靠近你的机会”。
和他结婚、求得他的谅解,固然是为了她自己。用身体献祭也好,用顺从讨好也罢,她不敢说一切都顺心随性。但是这一刻,至少这一刻,她完全听从了自己。
她的右手攀上他的耳侧,脚尖踮起,用鼻尖与他轻轻相对,似乎有水珠从鼻峰滑落,她几乎不费力就可以吻到他。但她就这么静止着,感受他温热湿润的鼻息。
终于,他愿意把他的一角袒露与她。这在她看来,是一个人能作出的、最深切的表白。
赵一如用自己从夜风中收敛的热量包裹着男人,她的臂膀纤瘦却有力,很想告诉他:看,终有一日,她会成长到足够守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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