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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气狂奔了数十里,沈瑄终于扑倒在了地上,鲜血沿着石板路滴滴淌下。当他醒来的时候,却是半卧在一只湿漉漉的竹筐里。竹筐被人拖着,在泥地上慢慢滑动,一角灰色的僧袍飘过来。“长老……”沈瑄轻唤道。枯叶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转了过来:“唉,叫你不要去。伤成这个样子……”在枯叶那间弥漫着药香的草庐中,沈瑄数着窗外的寒星,怎么也睡不着。直到这时他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白天的事情。究竟是谁躲在暗中,捡起了他落下的剑掷向了蒋听松?本来是来得及捉住他的,可他和蒋灵骞只顾着争执,竟然谁也没有想到。离离,离离,他不无伤心地想到这个名字。仅仅是在昨天晚上,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流云,现在想来,真如高唐一梦。翻手为云覆手雨,片刻之间,狂风吹尽。
还有,剑上的碧血毒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他本不敢想,只怕最残酷的仇恨暴露在眼前。但是他又不得不想。是谁拥有洞庭不传之秘碧血毒,又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涂抹在他的剑上?这些日子来他颠沛流离,能够接近这把剑的人实在有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蒋听松的人亦不少。事实上,自从他离开君山,这把剑就未沾过血,蒋听松是第一个。君山上的人当然最可能懂得碧血毒……他不愿去猜疑那些亲人,转念又想,其实他是离开洞庭宗很久之后,才决定要上天台山的,只有楼荻飞、季如蓝和青梅几个人知道。季如蓝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他苦笑一声:“难道是楼荻飞?”但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楼荻飞性情坦荡,怎会使这种手段!他武技在蒋听松之上,要杀他尽可以明挑。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江湖险恶”的意思,母亲和乐秀宁都说过这话。他的眼光渐渐落在墙上的一个药罐子上,忽然心里一震:难道是枯叶?上赤城山之前遇见的最后一人就是他!枯叶平稳的息声传来,沈瑄忽然发现自己可耻至极,疑心之重,竟然连一个与世无争、慈悲为怀的老僧都不放过。枯叶两番好意款待自己,他若要毒害蒋听松,根本就不会让自己知道他懂得药物。何况,他梦中呼吸浅促,沈瑄一听就知道,是个根本就不会武技的人。这时沈瑄忽然又起了一个想法,或者这剑上的碧血毒根本就不是用来对付蒋听松的,那又是什么样的一个阴谋?难道,又是夜来夫人……
天色微明他才渐渐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别。枯叶苦苦拦着,非要他养好伤再走。沈瑄自知这伤是养不好的,拂不过老人的好意,只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来请枯叶出诊,沈瑄遂留下一张字条,悄悄离开。下山倒比上山快。不过几天工夫,一路山花已经纷纷凋谢,乱红风卷,暮春景象。当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沈瑄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三醉宫当然不能回去了,离离又再也不愿见他。或者去找楼荻飞?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样?还不如在江湖上随处飘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这几日他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许不用等半年那么久,就可以解脱了吧。想到此处,竟然很是欣慰。沈瑄中午在路边小店中吃饭,叫了一大壶酒。店小二送酒过来,神情却有些古怪,不住地打量他。沈瑄暗想,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坐在门口的老板娘开口了:“这位小郎君,你是不是有个同伴走失了呀?”“没有啊!”沈瑄道。店小二道:“你背的这个长长的,是不是剑?”“是的。”沈瑄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对了对了,”老板娘笑道,“昨天中午就有个小娘子来问,有没有一个带剑的少年郎君走过,想不到今天就来了。”沈瑄惊疑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娘子?穿玄色衣服吗?”“哎哟,实在对不住,”老板娘笑道,“那小娘子生得太好看了,小仙女似的。我光顾着看她的小脸儿,都没注意穿的什么衣服。她是你的娘子吧?往前面路上去了。”难道真的是她吗?沈瑄脸上不由得一红,但接着煞白起来:她不留在山上给阿翁守孝,匆匆追来,多半仍是不放过我。其实你何苦这么着急?沈瑄当然不想碰见她,但不知怎么的,竟然下意识地加快了行程。几天之后,到了越州。十里平湖明如镜,天光云影,小荷微露。沈瑄坐在镜湖边上的一间名叫听雨阁的酒楼上,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他一进越州城,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暗暗地注意他。他凭直觉知道,绝不是那个人。但究竟是什么人呢?湖边静静地停泊着一排黑黝黝的乌篷船,湖心有一条翠绿的竹筏缓缓划过。竹筏上坐着一个白衣人,头戴莲花冠子,一领轻纱罩面。沈瑄觉得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心里一动,忽然真气逆转,忍不住又要吐血。这时一股阳和之力从背后传来,帮他缓缓压住体内的逆流。片刻之后,这一次发作就被压制下去。沈瑄转头一瞧,却看见一个身材矮小、两鬓斑白的老妪,连忙拜倒:“多谢曹前辈相救。”这个老妪不是别人,正是越州镜湖剑派的掌门曹止萍。镜湖剑派与洞庭宗素有来往,年前曹止萍还带着弟子到三醉宫做过客,故而彼此认得。曹止萍道:“沈君,你的内伤不轻啊!”沈瑄笑笑,心里却颇感奇怪,他已经被吴剑知逐出门庭,眼下说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叛徒了,曹止萍何以对他客气?曹止萍这时又道:“上个月我们收到三醉宫吴掌门的书信,提到你来江南,请我们关照你。令祖、令尊与敝门累代交好,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说,不必客气。”沈瑄越听越奇怪,一般门派逐出弟子,总要传书告知天下。吴剑知非但将此事秘而不宣,还关照江湖朋友照顾自己。他只好对曹止萍说:“多谢曹前辈美意。晚生只是受了点小伤,前辈不必费心。”曹止萍似是不信,只是道:“如此也罢。”顿了顿又道,“本门今日在这听雨阁要做一件大事,你身上既有伤,到时万万不要卷入。”沈瑄虽然对她们的大事有些好奇,但江湖上的规矩是不好随便问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了,楼下的官道和码头上人流来来往往。曹止萍并不去瞧窗外一眼,只是闲闲地与沈瑄讲话,沈瑄也只好一一应答。忽然,只听见楼下小二招呼道:“这位客人,进来喝一杯茶。”曹止萍的老眼中顿时放出亮光来。原来楼下进来一个披着玄色面幕的窈窕女郎,沈瑄看见,顿时呆住了。来人正是蒋灵骞,她下山追赶沈瑄,却因沈瑄被枯叶留了一日,反而是她走在了前面。这听雨阁本是酒楼,招呼路人“喝茶”,事属蹊跷。她把一楼的客人扫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薄酒,慢慢地喝。沈瑄面色苍白,起身想下楼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沈瑄正不解其意,忽然听见蒋灵骞开口了:“镜湖的虾兵蟹将到底来了多少?不如我们出去打吧,省得坏了主人家的东西。”果然,座中有七八个女子拔剑而起。她们有的扮作市井闲妇,有的扮作卖解女子,早就等在这里了。蒋灵骞一声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了听雨阁外的湖岸边,背水而立。那些镜湖派的女弟子纷纷赶出来,将她围了个半圆。沈瑄一看这阵形,暗叫不好。蒋灵骞看那几个女子站是站着,却毫无动手的意思,微感诧异。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干咳,接着呼啦啦的五条人影从水边停泊的五只乌篷船中飞出。蒋灵骞一惊,霍然转身,只见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个李素萍冷笑道:“妖女,这就是你伏法之时!你若识好歹,乖乖地就擒,还可以免了一顿打。”蒋灵骞这才知道轻敌了。她看见酒楼里那几个不过是镜湖宗的二三代弟子,不足为惧,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乌篷船里竟埋伏下了五个镜湖宗一流好手,看来今天是不免一场恶战了。她抽出清绝宝剑来,轻轻地拂拭着,微笑道:“手下败将,也配来说这种话!”李素萍当日在黄鹤楼上被蒋灵骞一招之内夺去兵刃,深引为耻。这时当了许多同门的面又被揭老底,当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蒋灵骞扑来。蒋灵骞迎着她飘了过去。一眨眼工夫,两人已经换了个位置,李素萍手中的剑又到了蒋灵骞手里。蒋灵骞笑道:“你这一招实在太差劲,本来已经门户大开,少阴诸穴统统亮给别人,还要做这种凌空下落之势,用力之处毫无根基,不是明摆着把剑送上门来吗?”说着左手一扬,将李素萍的剑抛向了湖里。乌篷船上的一个船工顿时飞身而起,在剑刚落到水面的那一刻截了下来。酒楼上的人哗地喝起彩来。沈瑄见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为焦急。待要下楼帮助蒋灵骞,但此时两人误会已深,见面只怕更生枝节。他这坐立不安的样子落在曹止萍眼里,曹止萍遂道:“沈君不必担心,本门几个姊妹虽然不济,料来还能拿下这个妖女。郎君要报仇,可一并交与本派办理。”沈瑄一愣,这才想起来,原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和蒋灵骞应该是天然的仇敌,彼此见面都要诛之而后快的。他不禁有些惘然。这时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已经和蒋灵骞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这五人中有四个曹止萍的同辈师姊妹,还有一个是她的首徒。她们围攻蒋灵骞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沈瑄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蒋灵骞以一对五,虽然拼尽全力,也并不落下风,就算不胜,脱身是容易的。镜湖剑法朴拙稳重,也恰恰失之灵活。蒋灵骞轻功绝妙,剑法轻灵,与之周旋如穿花蛱蝶、戏柳金莺一般,极尽了机巧之能。沈瑄略略放心,忽然看见曹止萍,想起来以前吴霆说过,镜湖宗自女侠王寒萍罹难后,门中几无真正的高手,只剩了个曹止萍勉强支撑。刚才那个李素萍似是门中第二人,尚不如蒋灵骞功夫高。只要曹止萍不出手,蒋灵骞就不会有危险。想到此处,主意已定,倘若一会儿曹止萍有下楼的意思,他就设法将她扣住。曹止萍对自己毫无防备,应有得手的机会。沈瑄与曹止萍闲扯道:“却不知贵派与蒋娘子怎么结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无论如何讲不出口。曹止萍大奇道:“沈君不知道吗?这妖女是沉香社的人。何况……”她话没讲完,忽然站起来。原来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倒有四个负了伤,外围的徒弟们不敢上前,只是死死围住。曹止萍一步还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挥,一招“太师甩袖”将沈瑄抛出,同时左肘向后撞出。沈瑄早料到她这一手,本拟闪向右侧,右臂随势而转,仍旧将她缠住。不料这节骨眼上,旧伤突然发作了,顿时气流翻滚,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来刚才曹止萍给他疗伤,只是暂时压服,此时被内力一冲,又激荡起来。他惊呼一声,眼冒金星,倒在栏杆上,一大口鲜血喷在前襟上。曹止萍回头看见是他,大为怪异。但她无暇多问,就从楼上飞下,落在蒋灵骞面前。蒋灵骞满面疑惑地瞧着楼上,原来她已听见了沈瑄的叫声,却看不见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社的事或者还有可说,但你若还有半分廉耻,就应当随我们去见汤大侠父子。”蒋灵骞叫道:“笑话!我爱嫁不嫁,用得着你来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要来管我的闲事。曹妪,你堂堂镜湖掌门,几时做了汤家的爪牙啦?”曹止萍沉声道:“休得胡言!像你这种伤风败俗的妖女,人人管得!”蒋灵骞冷笑一声,道:“算了吧,我替你说了。你的师妹两番折在我手里,镜湖宗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头之恨?反正杀我这个妖女,你们名正言顺。”曹止萍道:“说得不错。你的武技高强,倘若肯走正道,那是好事。可惜你出身妖邪,离经叛道,大家只得尽早除了你。这个道理,原不用我明讲。”蒋灵骞嘴上虽强,其实早已气得面色惨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呀。除了我,你们镜湖宗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为衣兮风为马”,撩向曹止萍的左肩。蒋灵骞虽然功力修为无法与曹止萍相比,但她剑法高明,动作迅捷,几招急刺之下,曹止萍只有招架之功。曹止萍连退几步,缓开攻势,居然面不改色,立即展开本门剑法,与蒋灵骞拆解起来。沈瑄伏在栏杆上,动弹不得。他见曹止萍剑法严谨,比她的师妹强多了,只是干着急。但蒋灵骞也不是易与之辈,天台宗轻功卓绝,游走之间步履灵巧,就算落了下风也不容易被人擒住。
曹止萍久战不下,渐渐焦躁,出剑越来越快,虎虎生风。蒋灵骞此时反把剑慢了下来,只是招架躲闪,心存诱敌之意。曹止萍大喝一声,一招“天马行空”剑锋左撩,削向蒋灵骞的右鬓。蒋灵骞早就在观察她的破绽,等待时机。这时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上,下盘空虚,不觉莞尔一笑,将身子轻轻偏过,剑尖点向她的两处膝弯。曹止萍招式使老,来不及回剑相护,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蒋灵骞退开半步,不觉得意扬扬道:“你出口伤人,还不给我赔礼道歉!”周围所有的镜湖弟子都把剑对准了她。蒋灵骞又道:“你们镜湖门下没一个人打得过我。要想为武林除害,还是另请高明吧!”忽然天外飞来十二道银光,交织成网,把蒋灵骞全身罩住。蒋灵骞大惊,快速转身,扬起手中长剑,一阵叮当之声,银光落地,竟是以天罗地网手法掷出的一串飞刀。只是这一阵偷袭,蒋灵骞毫无防备,右肩还是插上了一把飞刀,鲜血直流。就在这一瞬间,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长身暴起,扑在地上,伸手捉住蒋灵骞的脚踝一拖,将站立未稳的蒋灵骞拖倒在地,旋即点了她下身的穴道。曹止萍一派掌门,竟然使出这种卑下的招式来,蒋灵骞大怒,挥剑向她砍去。无奈她坐在地上动不得,右肢受伤无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只听喀啦喀啦两声,手腕就被这老妇人折断了。蒋灵骞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蹒跚起立,朗声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镜湖派先谢过了。”蒋灵骞咬牙冷笑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他!”只听得一阵兵刃响,每一只乌篷船中都钻出四个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惊,发现他们手下的船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被这些武士扣住了。一个戴藤色幞头的中年书生摇着纸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侠也是成名人物了,这样对付一个年轻小娘子,未免太狠辣了吧!”此人正是夜来夫人手下两大干将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飞刀横行江南,武技颇为不俗。曹止萍等人也顾不得倒在地上的蒋灵骞了,一排女弟子背靠着背,严阵以待。曹止萍大声道:“王照希!你待怎样?我们镜湖宗与夜来夫人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是把钱塘王的侍卫统统带来,镜湖弟子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王照希打了个哈哈道:“哪里这么严重,什么样的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绝不打岔——这是我们家夫人一向的规矩。你们镜湖宗把反贼钱九窝藏在会稽山上,想伺机而动,我明天再找曹宗主要人。”曹止萍听到此处,禁不住脸色发白。钱世骏秘密潜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经被夜来夫人打听到,而且说了出来,显见得捉拿钱世骏是志在必得了。王照希续道:“今天嘛,我们只要带走她,”他指了指蒋灵骞,“就心满意足了。”蒋灵骞此时穴道被点,双腕剧痛,只能躺着任人摆布。她侧过脸去,紧紧地闭上眼睛。李素萍叫道:“休想!我们姊妹辛辛苦苦捉来的人,你想坐收渔利吗?”王照希做出惊奇的样子,道:“李女侠,讲话可得凭良心。不是我出手相助,你们早被她打个落花流水了,还说什么捉人!”他虽然故作儒雅,眼中却精光四射、杀气隐隐。曹止萍高声道:“我镜湖宗恩怨分明,尊驾援手,我们已然谢过,但这人是不能让的。今日誓死也要捉了这藐视礼法、悖乱纲常的贱人去,以谢天下君子,肃正武林风气。”王照希摸摸胡子,微笑道:“藐视礼法、悖乱纲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强多了。我们夫人不是欣赏蒋娘子这一点,还不会费力请她呢!”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剑与王照希比试。曹止萍喝道:“师妹退下!”一手却伸向蒋灵骞,想带了人走路。王照希身形一闪,一把折扇敲在曹止萍的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过招吗?”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蒋灵骞。“住手,谁也不许碰她!”这句话声音不大,甚至中气不足,但所有的人还是一愣,不觉停了手。只见沈瑄缓缓地走了过来,布衫上全是血。沈瑄倒在栏杆上时,体内气流冲撞,鲜血狂喷,一会儿就晕厥过去。然而他终于听见了蒋灵骞的叫声,一咬牙挣扎着站起来,拄着长剑一步一步下了楼。王照希见他面色苍白,双眉紧锁,早已明白了大半,笑道:“我早该料到,蒋娘子在哪里,沈郎中也就在哪里。沈郎中最近身体还好吧?”沈瑄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蒋灵骞身边,伸手想给她解穴,可他自己现在半分内力也使不上,双手只是颤抖着。蒋灵骞依旧闭紧了双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挂着泪水。沈瑄见状,心里千般滋味,难以描摹,只是握住她的手,想先把断腕接上。王照希笑眯眯地瞧着他俩,并不打扰,反而退开几步。李素萍一干人有认得沈瑄的,纷纷叫他快退开。沈瑄心里茫然,他知道这两帮人都是蒋灵骞的死敌,而他自己现在真气奔突,正是发作到痛不欲生的时候,连站着都难,如何能够带她走呢!他虽然不顾一切地走了出来,却一点营救她的希望也没有。曹止萍已知沈瑄的意思。她这时脑子里转过几个主意,蒋灵骞如若被王照希带走,投靠夜来夫人,岂不更加头疼!遂呼喝道:“沈君被这妖女迷惑了,先将妖女刺死再说!”一干镜湖弟子呼的一下围了上来,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蒋灵骞扎来。王照希也不免大惊,正要掷出飞刀,忽然听见一阵叮当之声,那些镜湖派的长剑都掉到了地上。竟然是沈瑄,在这生死之际,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恍恍惚惚地横扫一圈,居然一招之内点中所有人的手腕。这一下顿时把包围消于无形,沈瑄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五湖烟霞引中“浩荡洞庭”里的一招。他自己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摇摇欲倾。曹止萍又气又急:“沈君,你……你太不明事理了。我们还说是谁诱拐汤家的媳妇,居然是你!身为名门正派之后,和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对先人……将沈君一并拿下,带去给吴掌门教诲!”只是镜湖弟子被沈瑄伤了一半多,一时却无人上前。曹止萍只得亲自去抓沈瑄。这时王照希突然发难,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时无防,被打得连退三步,嘴角流出血来。王照希笑道:“曹女侠,你真是老糊涂了。你看沈郎中和蒋娘子郎才女貌、情深意重,正是一对好鸳鸯。你非要说这些话煞风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过去,要给你一点教训。来来来,沈郎中,这一回你和蒋娘子双双回宫,夫人一定高兴得很,比之从前更会青眼相加了。”曹止萍和一干弟子已然受伤,镜湖宗虽不愿蒋灵骞和沈瑄被王照希带走,也只好干瞪眼。沈瑄想到此番又要落入夜来夫人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时油尽灯枯,胸中似有万把尖刀在攒刺,缓缓道:“你放了蒋娘子,我才跟你走。否则我进了宫,也绝不效力!”王照希打哈哈道:“这些条件,你跟我说没有用。”忽然,他啊了一声,明明方才还在身边的沈瑄,转眼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是隐约觉得白光一闪而已,而自己的半边身体几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场那么多人,没人看清白衣人的来去踪迹。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里追,害怕镜湖派看出自己受了伤,只得带了蒋灵骞匆匆离去。“我知道你是桐庐一带有名的郎中,不想你被恶人擒去。我问你话,你要一一从实回答。”白衣女郎声音清婉,年纪不甚老,头戴莲花冠子,披着长长的面幕,一点也看不见容貌。沈瑄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很像蒋灵骞。“方才被捉走的那个小娘子,名唤蒋灵骞,是吗?”沈瑄点点头。“她在黄鹤楼上说她是沉香社的人,此事当真?”白衣女郎追问。沈瑄愣住了,叹道:“她不是,然而她曾被沉香社的卢琼仙下毒胁迫。”“金盔银甲?”白衣女郎问。沈瑄道:“正是此毒,所幸已经解了。”白衣女郎点点头,似乎叹了一声,半日道:“你内伤很重,我治不了,但可为你缓解一下病痛。”言毕将两股真力输入沈瑄体内。这白衣女子的内功极为深湛,沈瑄体内的逆流顿时平息下来,几乎恢复如常。
白衣女郎又问道:“你还会去救她吗?”沈瑄点点头。“劝你慎重。”白衣女郎冷冷道,“你这是送死。”当沈瑄出现在钱世骏面前时,钱世骏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刚刚听曹止萍数落完洞庭医仙这个不肖儿子的种种罪孽,不想此人这就潜入会稽山,偷偷见他来了。钱世骏想了想,将左右支开。沈瑄开门见山道:“九殿下,蒋娘子给你画的那张地图,请借我一观。”钱世骏奇道:“什么地图啊?”沈瑄冷笑道:“你上三醉宫去纠缠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为了夜来夫人地下迷宫的地图吗?蒋娘子已将真本失落了,凭着记忆画了一张给你。九殿下,蒋娘子和夜来夫人结仇,大半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她落在夜来夫人手里定然无幸,你纵不管也罢了,难道还要吝惜这张地图?”钱世骏默然半日,道:“她可是什么也不瞒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绢画来,递给沈瑄。沈瑄看见蒋灵骞的笔迹,心中一酸,旋即定定神,默默地记着图上标记的路径关卡。看毕还给钱世骏,钱世骏道:“这只是一张草图,蒋娘子说许多细节她也记不清了,只怕不足为凭。”沈瑄道:“这个我明白。九殿下,明天夜来夫人的人会上山搜捕你,你要连夜离开是吗?”钱世骏皱眉不答。沈瑄道:“九殿下若不想被捕,还是留在这里的好。”钱世骏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沈瑄说得很不错。他不禁点点头,又道:“你从我的院子后面出去,不会被人看见。”沈瑄谢过,翻窗欲去。钱世骏瞧着他,忍不住道:“你去救她,是不是太危险了?”沈瑄淡淡道:“我若不去救她,是不是问心有愧?”钱世骏独自坐在灯下,摆弄着那张地图,心不在焉,惘然若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当头棒喝:“殿下做大事业的人,何必挂怀于些些小事?”钱世骏猛然回头,奇道:“咦,又是你?”来人微微一笑,道:“殿下也知道蒋灵骞的地图不足为凭,想不想看真本呢?”沈瑄来到钱塘府,得知世子钱丹长久下落不明,心里暗暗诧异。他颇费了几番辗转,找到了徐栊。徐栊这时因为钱丹走脱,贬黜在家,还是夜来夫人格外开恩才没有丢掉性命。他从旧僚那里打听来,蒋灵骞的确关在玉皇山的地下迷宫里。钱塘王宫建在凤凰山脚下,依山傍水,穿林越壑,风景尤为秀丽。钱塘王历代笃信佛教,曾大兴土木,修建梵天、灵隐诸寺。夜来夫人尤觉不足,入宫后又在王宫后面的慈云岭上开凿了一处壮丽的佛像石窟,百姓俗称观音洞。“天台的剑术武技源自道家一脉,她却信佛,倒也奇怪。”沈瑄立在观音洞里,对着大大小小的神佛发呆。迷宫本来有四个入口,一个在王宫里,直通夜来夫人的卧室,一个在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一个在钱塘江畔白玉塔中,还有一个则是蒋灵骞也未记住,似乎远远的在东边。沈瑄查探了宫外那两个入口,皆有人把守,难以进入。他细细地回想那张地图,记得王宫到迷宫的那条地道走型奇特,似乎特意绕了个弯子。而拐弯之处的地形,恰好与慈云岭观音洞左近相同。沈瑄白日里做了整天的吐纳功夫,将体内流窜的气息安抚得平稳了些,料想一天之内当不会吐血。天色已黑,遂束了夜行衣,到这观音洞里来查探。这石窟里佛像甚多,主龛内一座弥陀、一座观音,两旁又有菩萨、天王、飞天,看不出机关在什么地方。月光渐渐透进石窟里来,照见洞穴深处主龛的北面,还有一龛地藏王菩萨像,上端刻有“六道轮回”。在地藏像的两旁雕刻着供养人,一色的云鬓高耸,宫妆打扮。这些宫人雕刻得面目如生,情态各异,竟比佛像更为精致。沈瑄就着月光一一打量过去,忽然发现左首第一个宫人的笑容十分眼熟,是谁呢?她的裙裾上绣着艳若桃花的云霞,竟然正是夜来夫人蒋明珠闺房里那张画上的“霞姑仙子”!沈瑄更不怀疑,绕到了“霞姑仙子”的背后,轻轻地推开塑像。像座下面果然露出一条通道来。这条地道阴冷潮湿,不常有人走动。过了一会儿,就和王宫里的那条地道会合了。沈瑄照着地图上的标记向迷宫深处走去,一路上居然一个把守的人也没有。如果不是夜来夫人自恃没人能从这条通路找过来,就是另有圈套。沈瑄不免笑笑,同时觉得这里路径似乎很简单,蒋灵骞画的地图果然有谬误。有那么一两回他钻进了死胡同,但退出来后立刻找到了出路。他隐约感到这只是一般的地下巢穴而已,连机关也没设置几个,称不上什么迷宫。看来江湖上的传闻并不尽实。前面拐角处,一盏鹿角形的松油灯闪闪烁烁,沈瑄心里颇有些激动,因为他自己也在那里待过,那是牢房。牢房前面竟然也没有人把守。沈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时还是不由得紧张了一下,旋即朗声道:“有劳夫人久等了。”“咦?”监房里转出个人来,明眸皓齿,果然是夜来夫人,她淡淡笑道,“四处入口的卫兵都没有接到你,我还担心你今晚不来了呢。”沈瑄笑而不答。夜来夫人道:“你果然有办法。只是你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千辛万苦找到的,竟然不是你那个心上人儿,却是我这老太婆吧?沈郎中,你就是心地太好,连徐栊这样的人也要相信,你以为他真的对钱丹死心塌地,不会出卖你吗?”沈瑄心念一转,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去找徐栊打听消息,正是委托他通知夫人。夫人果然屈尊下驾,竟在这种地方等候,真叫我受宠若惊。”夜来夫人皱眉道:“你找我?不会吧。嗯,你出去这些日子,身上的内伤好像没什么好转。你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我救得了你。你是不是心回意转啦?”沈瑄道:“心回意转,那也有可能。我的确是诚心诚意来找夫人的。不找到夫人你,谁带我去见蒋娘子呢?”夜来夫人哈哈大笑:“笑话,你疯了吧!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见蒋灵骞?”沈瑄道:“夫人希望蒋娘子交出地图,希望我配制尸毒的解药,这两件事情都不太容易办得到。即使以死相逼,我二人也不会屈从。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她来胁迫我,拿我去胁迫她。要想这样,只好先让我和她见见面。”夜来夫人顿时板起了脸:“哼,以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也想摆布我?乖乖躺在这里吧!”她反手一推,将沈瑄推入牢房,转身拂袖而去。沈瑄也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起觉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有一个侍卫过来把他叫醒,带着他往迷宫深处走去。脚下的台阶级级向上,泥地和石墙也渐渐干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顶。沈瑄默默地记忆着行走路径,以备将来脱身。穿过一扇石门,眼前陡然明亮起来。四顾一望,这一处石室虽然仍旧没有人看守,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垂着刺绣的帐幔,半人高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碧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装点着竹篱茅舍,还引来了活水作涓涓细流。沈瑄一眼瞥去,只觉得像极了天台山上那个桃源仙谷。引路的侍卫揭开一处绣幔,露出一扇挂着大铜锁的铁门。侍卫取出钥匙开了门,十分客气地请沈瑄进去。沈瑄早看出此人武技绝对不弱,打是打不过他的,只得听命再说。屋子里回荡着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闺房一般。绕过一扇美人屏风,室内红烛半明,熏笼里升起缕缕紫烟。丝织地毯上绣着红莲碧水,地毯尽头垂着一幅珠帘,珠帘后面隐隐是锦绣床帐。沈瑄已觉出帐中睡了个人,到此情景,十分尴尬。他低头听了一回那女子的呼吸声,心中大喜,急忙拨帘进去,掀开帐子一看,枕上一绺长发披下,果然是蒋灵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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