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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点了范定风身上最后一处大穴,看着他倒在柱子旁边,遂问道:“范公子,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败吗?”范定风怒道:“败就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堂堂大丈夫,岂能受你这无行浪子的侮辱!”旁人也觉得沈瑄得理不饶人,行止殊不磊落。沈瑄道:“鄙人绝不侮辱真正的大丈夫。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是洞庭弟子,练不成‘江海不系舟’的。”范定风侧过脸去:“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江海不系舟》作为当年烟霞主人沈醉遗留下的绝世秘籍,曾引起了多少武林风波。老一辈的武师无不心驰神往,听见沈醉的孙子提起,一下子大殿里都鸦雀无声。沈瑄转过身,将左手一送,那宝印平平地飞出,落在钱世骏面前的茶几上,颤都没颤一下。钱世骏心想:这一手内功,也当世罕有了,幸亏眼下他是友非敌,遂收了印连声笑道:“多谢。”沈瑄又道:“练不成‘江海不系舟’的,不止你一个。夜来夫人练不成,就将尸毒炼在掌上,一时也横行天下,但终不免覆亡的下场。想不到你也用了这个法子。只是五步金环蛇毒虽然厉害,比起尸毒来还差了一截。你使用这样的毒掌,前途不会比夜来夫人更好。何况,你那一本《江海不系舟》还是……”还是假的。沈瑄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再说下去,就涉及洞庭宗太多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了。
“谁说我练的是‘江海不系舟’?你以为你们洞庭宗有一卷破书,别人就那么稀罕?”范定风急了。沈瑄道:“你当初如何使奸计,从汪师兄那里将此书骗到手,又如何设下陷阱使汪师兄受你胁迫,中毒受伤,你以为我不知道!”范定风冷笑道:“你还敢重提汪小山!”沈瑄迄今也不知道,汪小山当初有什么把柄落在范定风手里。可是沈瑄不买账,范定风也不敢再说什么。若承认以胁迫手段骗了人家的秘籍,范定风一世也抬不起头了。就在这时,洗凡剑在范定风胸前掠过。肌肤未损,衣襟却划开了,掉下一卷经书来。剑尖一挑,经书落进沈瑄手里。“范定风,你不能不承认了吧?”沈瑄道。周围的人谁也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只是盯着沈瑄手里的“武技秘籍”,却谁也不敢问一句。
“我跟你没有多大冤仇,”沈瑄缓缓道,“但你素行不义,害我同门、窃我经书,所以今日不能放过你……”
“师弟,你干什么?”乐秀宁忍不住惊叫起来。那卷经书捏在沈瑄手里,已成了一张张碎片,蝴蝶般飞散开。沈瑄自然知道这是伪书,而且是害多少人屈死的伪书,心里郁闷,顺手就捏了。旁人却不这么想,曹止萍第一个按捺不住扑了上去,一张一张抢了起来。“住手!”乐秀宁一剑刺向曹止萍,把她手里的纸劈成两半。老太太顿时吓呆了。众人知道洞庭宗这师姊弟两人武技了得,一时不敢造次,紧紧盯着。沈瑄叹道:“你们不必抢,书是假的。”乐秀宁心思转得快,恍然大悟,冲着曹止萍冷笑:“若是真的,怎会让你们抢得到。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吗?”“沈郎中。”这一刻间,大家的注意力全在那伪书的碎片上,竟无一人发觉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丐帮的曹长老,一个是范定风的妻子宋飞雨。范定风身受重伤,见此二人,一时几乎狼狈死,忽然想到:曹长老一向不似韦长老圆滑,此时唯有靠他了。遂大声冲钱世骏道:“钱世骏,为了帮你坐上现在这个位子,几年来我们丐帮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血。你如此待我,忘恩负义!”钱世骏道:“范兄帮了小弟不少忙……”“但是,”乐秀宁截口道,旁人看她身为下属,公然打断钱世骏讲话,都觉得诧异,钱世骏却没事人似的,“殿下虽欠了丐帮兄弟的大恩大义,却没欠范家的情,更没欠金陵皇帝的情!”曹长老闻言,只有长叹一声:“公子,事到如今,你就看淡些吧。当初你为了给金陵皇帝争天下,让我们丐帮的弟兄出生入死,有违道义。老帮主早就叫我劝你,你不听,属下的弟兄们也……”范定风知道彻底完了,闭上眼叫道:“好!好!”宋飞雨走到沈瑄面前,忽然跪了下来。沈瑄吓了一跳,赶快拉她起来。范定风叫道:“师妹,我死则死矣,不要向这小子求情!”宋飞雨恨恨道:“呸,你以为我是为你求情吗?昨晚你……你……你害了我妹妹一生!我阿耶哪有你这样的徒弟,我哪有你这样的丈夫!你等着金陵的皇帝老儿救你好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沈瑄颇感尴尬,道:“宋娘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宋飞雨道:“昨天晚上,郎中救了我的小妹……真不知如何说起,大恩不言谢。可是我想求郎中好人做到底。”沈瑄微微一笑,宋飞雨道,“小妹受了重伤。她……她还年轻,将来可怎么办?你们沈家妙手回春,天下闻名。请郎中再救小妹一次吧。”沈瑄道:“令妹面容已毁,难以恢复,除非给她再做一张面皮。这个却难,搞不好有性命之忧。”“我家与郎中从来谈不上什么交情,反而……反而有些宿怨。此时觍颜相求,万不得已。郎中你大人大量,哪怕看在你死去的那个朋友面上……”宋飞雨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这一次却被曹长老拦住了。丐帮的人这几年飞扬跋扈,沈瑄虽然不念旧恶,对他们也并无好感。可他见不得宋飞雨这样求他,也确实同情宋飞天,遂道:“我答应就是。明日我就去贵帮,为宋小娘子看看伤势,你看如何?”宋飞雨激动得流下泪来。曹长老道:“小娘子是老帮主的掌上明珠,沈郎中这次救了她,就是我们丐帮的大恩人,请受老叫化子一拜!”“拜却不必了。”沈瑄只好又拉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曹老丈,晚生不敢居功,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曹长老慨然道:“郎中只管讲!”沈瑄道:“季如蓝是我代先父收的隔世弟子,那日在天目山上,她失手伤了贵帮一位香主,能否请长老高抬贵手,放过她算了?”此话一出,曹长老却迟疑起来。季如蓝下毒逼死了张香主,可不算一件小事。丐帮上下起了公愤,誓为张香主报仇。沈瑄虽然救了宋小娘子,也无法凭他一句话消解这笔冤账。曹长老若答应放过季如蓝,实在无法向帮众们交代。沈瑄也料到他难以应承,遂道:“我这师妹年纪小,做事欠分寸,原是她的不是。但她是个不通武技的弱女子,你们向她寻仇,未免不太合适。我知道此事由我而起,说来怪她不得。不如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你们要为那张香主报仇,就找我好了。”曹长老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其实以张香主中伤沈瑄的那些恶言恶语,落在哪一位江湖中人耳朵里,都不会放过他。只是那时,大家都觉得沈瑄是个武技低微的无名小卒,而且多半已和蒋灵骞双双毙命,所以肆无忌惮。沈瑄此时自己认下,除了维护季如蓝,是不是也对丐帮帮众的污蔑表示不满?“怪只怪老张说话太伤人,唉……”曹长老叹了口气,毅然道,“沈郎中,我答应你,这桩恩怨从此揭过不提。我立刻通知本帮帮众,再不可向季娘子寻仇滋事。”沈瑄道:“曹长老一言九鼎,晚生多谢了。”他的心里却也是一声长叹。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道义可言,从前中伤你的人,也会跪下来求你。只要武技好了,什么都能解决。地上散落着撕碎的《江海不系舟》,乐秀宁似有不甘,捡了一片递给沈瑄:“这真的是假书?”当然是假的,沈瑄背得全文,与纸上的字句全然不同。可是……他盯着纸片上手抄的笔迹,如此眼熟,不禁愕然。夜里,沈瑄又失眠了。自从蒋灵骞死后,他就有时睡不好觉,只是盯着床头的孤灯、窗外的星河,点点滴滴地回想过去种种情事。思绪一起,便欲罢不能,有时几乎都忘了她早已死去,总觉得似乎她还在某处等待,似乎天一亮他就可以上路去找她。为什么时间不能把记忆都洗掉呢?不过今晚有办法打发时间。他披衣起来,把残灯挑亮,细细构想明天如何给宋飞天治那张烧坏的脸。只能从她的身上另取一块皮肤,把烧坏的面皮换下来,取皮之处也需缝合另长。新皮不一定能长好,其间可能溃烂脱落,病人可能发热而死。就算换得成功,这番苦楚也不是常人能受的。正想着,窗棂上喀嚓一声响,有人探头,面如莲萼。“师弟,我能找你谈谈吗?”来的是乐秀宁。沈瑄出了门去,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天已快亮了,微霜凄凄,宿鸟啼鸣,天边泛出浅浅的白色。沈瑄道:“你就是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什么意思?”乐秀宁道,脸上仍是那种温和亲切的笑容。沈瑄道:“你们把范定风怎样了?”“还能怎样,请丐帮的人送他回金陵呗!你伤他很重,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再嚣张了。”乐秀宁道。沈瑄道:“我以为你会杀了他。”乐秀宁轻轻松松道:“那可不能。其实这人虚伪狠毒,我恨他要死。不过做人总要有余地,事事做绝,那可不跟夜来夫人一样!”沈瑄也笑了:“毕竟是秀阿姊。”乐秀宁含笑道:“师弟,你今日对付范定风的那一手剑法,高明得紧啊!”沈瑄道:“那就是当年在葫芦湾发现的那本乐谱上记载的剑法。秀阿姊,你不也练过吗?”乐秀宁眼光闪闪烁烁,含糊道:“是吗?”
沈瑄道:“秀阿姊,若不嫌唐突,我可否直言?那一套剑法,你使得不太对,与原来的剑意相去甚远。乐谱中不曾记有心法,我想是你练习时,自己揣摩的。”乐秀宁心存愧疚,只得微微点头。那《五湖烟霞引》本是极其高深的剑法,当年乐秀宁却说平庸无奇,不叫沈瑄好好练,后来还是蒋灵骞道出其中奥妙。其实乐秀宁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绝世武技,一直悄悄地练习,她武技远胜往昔,便是得益于此。但《五湖烟霞引》的内功心法,却是记在《江海不系舟》中,乐秀宁无缘省得。她自己揣摩推敲,最后虽然用了那些精妙绝伦的招式,从剑意上看却自成狠辣凶险一派,与原来剑法的流转如意、刚柔相济大不一样,功力上当然也低了一筹。所以沈瑄一开始还看不出“何生”练的也是《五湖烟霞引》,后来才瞧出来历,也就渐渐明白了前后的关窍。乐秀宁瞧着沈瑄道:“那么师弟,这套剑法想来你是练得很好了?”沈瑄没有回答,两眼望着远处,他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呢?终于,他开口道:“秀阿姊,离离的地图,是你藏下的吧,后来你把它给了钱世骏。”乐秀宁心中一震,不禁立起身来,冷笑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沈瑄低下头,从地上揪起几根枯黄的草叶,道:“离离的地图丢了,给钱世骏的只是一张很简单的草图。钱世骏最后却有了原图,想来想去,只能是你给他的。”“你要怎样,捉贼吗?喊冤吗?”乐秀宁十分激动,“她那时失忆了,拿着这宝贵的机密有什么用?我替她收着不好吗?这东西本也不是她的,她用不着,我却用得着。靠了这张地图,我帮助九殿下登上王位,总比她……总比她强!”沈瑄轻轻地扯着那草叶,一根根捋开,缓缓道:“你说的不错,离离是不太在意那地图,有与没有都一样。只是当时我问你,你不该骗了我,更不该……更不该嫁祸于她!”乐秀宁停住了脚步,秀眉紧锁,面色发白:“你说我嫁祸于她?”沈瑄道:“是你用沾了毒液的绣骨金针杀死了吴霆。绣骨金针之所以为天台宗的绝技,是因为它无毒也可以杀人。但那时我们不知道,以为既是绣骨金针,必然出自离离之手。其实那个时候,她没有可能杀吴霆。”乐秀宁冷笑道:“那么我就有可能杀吴霆?”沈瑄道:“我说什么也想不到凶手是你,直到今天傍晚,你对我舅舅下手。”沈瑄说得轻描淡写,却一针刺到了真相。乐秀宁转过脸来盯着他,面容阴森得可怕:“你那时就认出了我?哼,幸亏你在关键时刻犹豫了一下,否则我早就命丧黄泉啦。我是不是还应当感激你手下留情?”沈瑄道:“不是的。我直到晚上,才在大殿上认出你的。”在含玄子的山庄里,沈瑄发现了蒙面人使的是《五湖烟霞引》剑法。当“何生”在大殿上再度出手,沈瑄一眼就看了出来蒙面人是他。最后“何生”露出乐秀宁的庐山真面目,于是从前的种种悬案便真相大白了。“你和我舅舅有仇,当然不会放过吴霆。”沈瑄道,“你和你父亲‘弈仙’一样,精通各种暗器,原不难用一根毒针杀人。早在我们住在葫芦湾的时候,你就捡到过离离的四枚绣骨金针,那时你就留心收藏仿制了吧?”“是啊,”乐秀宁道,“这是天台宗的独门绝活,可惜我不会用。真正的绣骨金针,是要用天台宗阴寒的内力催发的。这针里面是银的,面上镀了金,传冷极快。中针之人不是感到中毒,而是被针上的奇寒灌入经脉,有可能在刹那间被活活冻死,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封住穴道——这全凭发针之人在针上附了多少内功。可以随心所欲,便是绣骨金针比寻常毒针高明的地方。然则这一门功夫很难练成,不但要有深厚的天台内功为底,还要懂得如何将内力催发到针尖上、如何控制内力的大小。我曾经下力气研究过,还是练不成。后来想,其实何必这样麻烦,在针上敷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岂不干净省事!”这想法倒和夜来夫人一样,沈瑄暗忖。只是夜来夫人的毒针,还仿不了乐秀宁这般精细。“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去告诉你舅舅吧。”乐秀宁道。沈瑄道:“我自然会告诉他。当初你使得大家都以为是离离杀了吴霆,把她当作三醉宫不共戴天的敌人。那时我也这么想,结果悔恨到现在。”乐秀宁冷笑道:“算了吧,师弟,你除了蒋灵骞就不会想想别的吗?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和吴剑知父子作对的原因?”沈瑄默然。说到吴剑知,他就觉得那是一个深藏在迷雾里、永远看不清的人。一方面,他是和蔼慈祥的长辈,为人恬退隐忍,品行方正,可另一方面,他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谜题。譬如白日里被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沈瑄没有见过夜来夫人的手书,也能一眼看出,那并不是她在天台山上伪造的那一本。那笔迹他太熟悉了——当年在三醉宫里那间四壁写满了字的房间里,不知研习过多少回,烧成灰都认得。这本伪书,分明是吴剑知亲手抄录的!联想到从前,吴剑知明知道经书落在范家,也不去追取,恐怕他早就知道是伪书!可怜他的儿子、徒弟都被瞒过了。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当然想问。”沈瑄道。乐秀宁坐在栏杆上,叹息了一声,道:“你想问,我也懒得说了。我陷害蒋灵骞、暗杀吴霆、行刺掌门,真是血债累累。如今被你揭发干净了,你就清理门户吧!”沈瑄叹道:“秀阿姊,你明知我不会那样做。”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天色越来越亮了,清凉的晨风一丝丝钻入襟怀,听得见露水滑落草叶的声音。这么多年来,在沈瑄的心中,乐秀宁一直是个温柔端庄、善解人意的阿姊,如同骨肉至亲一般。可是一天之内,他突然发现了这个阿姊的另一副面目,居然是计谋,是欺骗。他心里的失望、落寞又向谁去说呢?乐秀宁自幼颠沛流离,身世凄凉,也许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你还肯叫我阿姊。”乐秀宁道,“这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罢了,又何必对我说?这些年不管怎样,我始终是对你好的。你不说这些,我们便还是好姊弟,你一说出来,什么都完了。”沈瑄道:“明明知道,装作不知,这可太难了。”“你会放过我吗?”乐秀宁走到沈瑄面前,眼光又恢复了精明和警惕。沈瑄摇摇头。乐秀宁知道,那意思是他也想不明白。“我心里存了很多疑惑,”沈瑄道,“很想问问你。本门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多。”乐秀宁笑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不再找我麻烦?师弟,你的武技胜过我,我可怕你得很。”沈瑄苦笑一声,道:“好吧,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从前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不过,你还要答应我,无论你和舅舅有什么仇,都不要再行刺他了。”“还是你心好。”乐秀宁释然道,“那就这样啦。今晚之后,我也不再见你。”沈瑄也不知这种条件交换到底对不对,可是今后不必与乐秀宁为敌,对他实是种解脱。他的第一句话却问:“你怎么会对吴霆下手?”乐秀宁道:“他是个好人,我也不想那样。可是我私闯碧芜斋,已经被他看见了。我求他不要声张,他不肯,眼神里那么恨我。倘若让他父亲知道,我就死定了。”“你去碧芜斋,是为了那卷《江海不系舟》吧?”沈瑄道。“不错,找了半天找不到。”乐秀宁道,“其实都是为了那卷书,所有的事情都是由那卷书引起的。倘若师祖当年不留下它,天下就太平了。”沈瑄道:“当年三醉宫从蒋听松处盗回此书,想来是真的?”“千真万确!”乐秀宁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沈瑄虽早就想到过,心里仍是一凉,“当年就是我阿耶带了一个徒弟上天台山,盗回了这卷书。这件事并没有瞒着同门,据说吴剑知私下不同意,但阿耶还是去了,想来得到了掌门人——也就是你父亲的默许。本来也是,我派的秘籍怎可落入他人手!我阿耶一向心思机巧,百无一失,没想到那个徒弟失了手,被赤城老怪发现。你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吗?”“卢真人对我说过。”沈瑄道。乐秀宁道:“卢真人究竟是外人,讲不了很细。阿耶曾把当年的情形对我细细说过。其实那时候,你父亲也不是非死不可!”沈瑄瞪大了眼睛。“早先的时候,你父亲和你舅舅吴剑知同门学艺,俩人最是要好。吴剑知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与师祖是通家之好。你外祖父死得很早,孤儿寡母都由师祖照料。所以吴剑知对你父亲,就像亲兄弟一样。”“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沈瑄道。沈瑄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与他父亲结缡的。“可是到了你父母成亲的时候,这种关系却起了微妙的变化。”乐秀宁道。“为什么?”沈瑄道。乐秀宁暧昧地摇摇头:“涉及你的先人,我不便说。”沈瑄道:“秀阿姊,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也不知道了。”乐秀宁道:“我说了你可别怪。因为你父母的感情不合。”“怎么会呢?”沈瑄很茫然。在从小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潇洒出尘的谦谦君子,他的母亲是一个清艳无双的温雅淑女,正是所谓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而且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怎么会感情不合?可他细细地回想小时候的情形,似乎真的很少见父母在一起。后来在葫芦湾,也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思念过父亲。难道说,他的父母竟然不是想象中的恩爱夫妻?“我阿耶不和你家住在一起,这些事情也说不清。只听说,你父亲不喜欢你母亲,心中另有一人。可以想见吴剑知为了妹妹,难免会和你父亲产生嫌隙。当时你父亲要自尽,自然有很多人劝。可是你舅舅吴剑知却一句也不劝,非但不劝,几乎是怂恿。似乎你父亲不死,洞庭宗就真的翻不了身。”沈瑄骇然。“师弟,你可能觉得我挑拨离间。没办法,我对吴剑知的看法,实在太坏。”乐秀宁愤然道,“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他吧?因为他杀死了我的父亲,而且是借刀杀人。”“为何这样说?”“你父亲去世后,吴剑知接任掌门,非说我阿耶偷经书时调换了一本,逼问他真本在哪里。可我阿耶实在是把拿到的《江海不系舟》原原本本给了师兄,根本没有藏匿什么!这调换经书的罪名传到外面,我阿耶可就惨啦,别人都以为他有真本。为了这莫须有的真本,阿耶不知道和多少人生死相搏过。有黑道上的大盗,哼,也有自居名门正派的侠客,都想抢夺‘烟霞主人留下的绝世秘籍’。我母亲早死,从七岁起,我就跟着阿耶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连着住上三个月。这分明是吴剑知栽赃陷害我阿耶,想让他枉死江湖。我阿耶躲了十四年,果然没有逃脱,死在了夜来夫人手里。也就是那时我遇见了你。我不恨夜来夫人,只恨布下谋局的人,无论阿耶死在谁手里,都只需向吴剑知报仇。”沈瑄听见这个故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可是,吴掌门没有说错,乐师叔从天台山带回的《江海不系舟》的确是假的。”
乐秀宁愣住了。
沈瑄道:“不过换书的人确实不是你阿耶,而是夜来夫人。先前她亲口告诉过我,在你阿耶上天台山之前,她就从蒋翁那里偷走了真本,留下一卷伪书。她这么做,本来是为了报复蒋翁,不料伪书被你阿耶拿走了。所以,你阿耶和吴掌门,都中了夜来夫人的计,才彼此误会。你也不必再怪吴掌门了。”乐秀宁叹道:“其实阿耶也起过疑心,他一生都想弄明白书的真假,临终都叮嘱我要查清此事。所以,我才会到碧芜斋去偷那卷书,想看个究竟。”沈瑄道:“奇怪的是,真的《江海不系舟》早就到了夜来夫人手里。她是知道真相的,为什么也要追杀你阿耶?”“掩人耳目吧,让别人绝不会想到经书在她那里。再说当年下手的人是她的属下桑挺。可能夜来夫人并没有这个命令,只是桑挺自己邀功。”乐秀宁道,“不过,虽然三醉宫的书是假的,我仍然不认为我错怪了吴剑知。”“为什么?”沈瑄道,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想到了。乐秀宁道:“你没看见吗?伪书上面的字迹我认得,正出自吴剑知之手!”沈瑄心想,她眼睛真尖,也看见了。“按说,这伪书就该是我阿耶从天台山偷回来的那一卷,出自夜来夫人之手,然而竟不是!而是吴剑知自己造的!”乐秀宁十分肯定地道,“既然说我阿耶偷回的经书是假,他为何自己又抄了一卷,装模作样地藏在碧芜斋?我阿耶偷回的那卷书,又去哪里了?他一定还有阴谋!”沈瑄觉得不通,又问:“如果说吴掌门有阴谋,那他所图为何啊?”乐秀宁道:“你父亲死了,我阿耶死了,洞庭宗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武技秘籍就归了他一个人。”“我想没那么简单。”沈瑄皱眉道。“也许吧。可是我相信,真凶,往往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乐秀宁道。“真的吗?”沈瑄很是迷惘。乐秀宁道:“这里面还有多少扑朔迷离的地方,也许永远没人说得清楚。譬如《江海不系舟》真本落在哪里,我阿耶盗回的夜来夫人伪造本又去了哪里?洞庭宗这些恩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不过现在,我再也不用管这些事情了。你若有心,自己将来慢慢寻找真相吧!”真本在沈瑄手上,但他不会告诉乐秀宁了。沈瑄低头默想着,手中的草叶打了一个结,又打一个结,眼前似乎又漾起了那漂满一个洞庭湖的浩浩血泊。乐秀宁靠在廊柱上,幽幽道:“我早对你说过,江湖险恶。”沈瑄忽然道:“差点儿忘了,秀阿姊,你知不知道澹台树然?”
“澹台树然?”乐秀宁眼睛一亮,“那是前辈里的传奇人物啊!阿耶说起过,‘潇湘神剑,澹台树然’,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可惜死得早。”沈瑄道:“那是我们的四师叔。”“不会吧?阿耶没说啊。”乐秀宁显然闻所未闻,沈瑄只得作罢,两人又是无语。远山的村落里,鸡叫第三遍了。乐秀宁站起身来,道:“师弟,我走啦。”沈瑄从此以后要和她形同陌路,心里也很伤感,一时说不出话来。乐秀宁走到门边,踌躇了一下,忽然回头道:“师弟,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祸蒋灵骞吗?”知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乐秀宁望着天边的一缕缕红霞,灿若芙蕖,遂道:“小时候第一次到钱塘,西湖里的荷花开得真美。阿耶刚要采一朵最漂亮的给我,追我们的人就来了,当时也没觉得多么遗憾。第二年再到钱塘,花季已经过了,一无所得。这时我看见路边一个小女孩手里,却捧着一朵明艳照人的荷花。那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再不喜欢那些荷花。我喜欢的东西,便不许别人碰,碰过就不要了。”天亮以后,沈瑄背了药箱,找到丐帮安营的地方。“沈郎中,却劳你白跑一趟。”曹长老一脸歉然和无奈,“宋小娘子走啦。”沈瑄愕然。曹长老道:“昨天夜里,小娘子给她阿姊留了封信,就不辞而别了。说是不用整容啦,她要去北方,到玉门关外找她的师父,再也不见从前的熟人啦。倒是多谢郎中的好意。”“她的师父是……”沈瑄问。曹长老叹道:“一个老尼姑,长年住在石窟里,看守经卷。”宋飞雨撩开帘子进来,道:“刚刚钱世骏登基啦,用了原来的名字,叫什么钱俶。韦长老和他那一班人封官受赏,看来不会回去了。”曹长老不住地摇头,经过这一场巨变,丐帮内部损兵折将,四分五裂,力量几乎削弱了一大半,不知几时才能中兴了。宋飞雨斜着眼睛望着沈瑄,道:“沈郎中知道吗,你那位师姊,封了侧妃啦。”沈瑄心想,如今西湖十里的荷花都归了她,不知她心里又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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