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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志忠自是知道牡丹是在和稀泥,他心中虽然暗恨小妾和儿子、媳妇贪心不省心,但想到牡丹向来善良大度,总担心旁人为她操劳受累,又想到她说过她不要那笔钱的话,若是因那钱在家中生了是非,只怕她到时候更是不要,在家中也会过得不愉快。便不想要当着牡丹的面再提这事儿,顺着牡丹的意思笑道:“我道是吃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一碗冷淘而已,趁着天色还早,要吃大家一起去吃。”
于是众人俱发出一声欢呼,各各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吴氏却不去,温温柔柔地道:“老爷和夫人自领了孩子们去,婢妾在家准备晚饭。”
杨氏刚招惹了何志忠,虽然也很想出门,见状也只得笑道:“婢妾也留在家里帮朱姐姐的忙。”又朝孙氏使眼色,孙氏心不甘情不愿地表示自己也不去了。
薛氏却也来凑热闹:“家里事多,我也留下来。”
岑夫人也不勉强她们,只问她们要吃水花冷淘还是槐叶冷淘?然后命身边的人记下,稍后给众人捎回家来。余下何家众人欢天喜地的出了门,直奔东市而去。
今日去得晚了,吃冷淘的人却是不算多,何家一群人吃得心满意足,眼看着天色将晚,离击钲散市不远了,索性一家人一道往何四郎的铺子里去,准备接了何四郎一起归家。
何家的香料铺子在平准署的左边,临着大街,和许多锦绣彩帛铺子并列在一起,铺面规模不小,足有寻常商铺的四五间那么大小,看上去很是气派。何志忠很得意,拉着牡丹轻声道:“看看,这一排的十几间铺子都是咱们家的。”
这个牡丹有数,何家在东市西市都有铺面,除去自家用的就尽数高价赁了出去,每年的租金不少。只不知为何,作为商人之女的何牡丹嫁妆里却没有铺子,牡丹心想,大约是因为她的嫁妆太过丰厚,一次拿出太多,何志忠为了平衡,所以才把这生财的留给儿子儿媳的吧?子女太多的人,想要协调好这中间的关系,的确是太过劳心劳力。
牡丹正想着,忽见何家香料铺子门口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粗眉豹眼,满脸凶横之色,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他的扮相很是吸引人眼球,头上绑着条青罗抹额,穿绿色缺胯袍,着褐色锦半臂,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刺了青,肌肉发达的胳膊。左臂上刺着“生不怕京兆尹”,右臂上刺着“死不怕阎罗王”,看着就是个市井恶少。
牡丹愣了一愣,随即莞尔一笑,这人也太嚣张太有趣了,一次挑战古人心目中的两大权威:活着时的官府,死了后的官府。那人狠狠剜了牡丹一眼,直接向着牡丹走过来。牡丹心说了不得了,招惹恶霸了呢,正要往何志忠身后藏,却见那人往三四步开外站定,对着何志忠和岑夫人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问好道:“世伯、伯母、几位哥哥、嫂嫂从哪里来?”
何志忠和岑夫人都笑,客客气气地道:“贤侄今日得闲?我们来寻四郎一道归家。他在里面么?”
那人道:“在,小侄适才跟他一道说话来着。他正在使人收拾摊子算账准备散市呢。世伯、伯母先忙,小侄另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牡丹心说,看不出来,这人说话行事还彬彬有礼的。正想着,那人一边与何大郎、何二郎打招呼,却又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不是瞪,不是剜,而是看。何志忠见状,不露声色地将牡丹掩在身后。
甄氏拉着牡丹抢先进了铺子,啐道:“这张五郎看人那眼神像狼一样,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后遇到他躲远些。”
原来叫张五郎。牡丹应了一声,因见何四郎迎了出来,便缠着他要看各种传说中的香料。谁知一看下来,把她唬了一跳,何家铺子里的香料之多,种类之齐,品级之细,完全出乎她的想象。光是沉香一种就分了六品,品中却又细分了级别;另有檀香、乳香、鸡舌香、安息香、郁金香、龙脑香、麝香、降真香、蜜香、木香、苏合香、龙涎香等多从海外来的贵重香料。至于本土的各种香花香草,更是多不胜数。
除了奢华的用大块天然香料堆砌雕琢成假山形状,描金装饰,散发出氤氲芬芳的香山子摆设外,何家只卖原材料,并不卖成品香和焚香用的香炉、香罐、香筒等物。
何四郎见牡丹目不转睛地盯着香料看,呵呵一笑:“你从小也是跟着咱们一起学辨香的,怎地这会儿倒觉得稀罕起来了?”
牡丹不过是好奇,便随口道:“忘得差不多了,想重新学起来呢。四哥空了教我?”
何四郎道:“这有何难?你闲着也是闲着,学了这个,再去和二哥学制香,可以开间成香铺子耍,你只管制香,哥哥们帮你打理。种花虽然好,但也太闷了,又不能拿来换钱使。”
自己妯娌几个早就说想开这样一家铺子,他们父子兄弟坚决不许,更是不肯教她们制香秘术。如今倒是上赶着拿去讨好自家妹子,这嫡亲的骨肉果然不一样!将来再嫁了人,可不是要和自家抢饭碗了?甄氏在一旁听着,脸色立时变了,立刻回头看向白氏等妯娌,果见几人脸色虽然淡淡的,但明显都不是很高兴。她默默想了一想,迅速盘算起来。
牡丹也没注意几个嫂嫂的表情,只道:“才不要开成香铺子呢,我只和二哥学制香,有事儿做不至于那么闲。”
只是她说了真话,人家不见得相信,只是暗想,学了辨香、又学了制香,又有爹娘偏疼,哥哥们帮衬,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不开铺子大把挣钱是傻子吧?哄谁呢?都说她一向老实软善,如今看来也是个心口不一的。甄氏朝自家对头李氏飞了一个眼神过去,那意思是,看看你男人对他妹子多好呀。李氏淡淡地把眼睛撇开,垂头不语,只想着,回去后是不是也趁这个机会让自家芮娘跟了牡丹一道学点本事?一样都是何家的女儿,何家父子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牡丹自是不知自己无意之中的一句话就惹了这许多官司,高高兴兴地拉着何四郎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听见散市的钲声击响了,方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家人回了家。
回到家中,杨氏和吴氏、薛氏都在,却不见孙氏,岑夫人问起,杨氏脸色怏怏地说:“突然不舒坦,头晕,躺着去了。说是晚饭不想吃了。”
岑夫人道:“请了大夫么?”
杨氏忙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已经服了药丸,睡一觉就好了。”
多半是挨了训,心里不舒服吧?岑夫人也就不再多问,只让人将给孙氏带来的冷淘送过去。倒是甄氏,挤眉弄眼地频频朝薛氏使眼色,薛氏垂着头只是不理。
这一夜,刮了一夜的风,吵得何家好几个人都睡不着。李氏几次三番想向何四郎提出让芮娘跟了牡丹一道去学调香的事情,话到嘴边好几次,终究不敢说出来。辗转反侧到四更,方下定主意,等到牡丹真的去学了,又再说不迟。
甄氏则在床上打滚撒泼,哼哼唧唧地拿着何三郎折磨,一会儿掐他的腰一把,一会儿又咬他的肩头一口,含着两泡泪,只是哽咽:“你不疼我,你不疼我们的孩儿。”
何三郎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也不问她到底怎么了,也不还手也不理睬。
甄氏闹了一歇,觉得没意思,便一脚朝何三郎踢过去,骂道:“你个活死人窝囊废,嫁给你真是倒了大霉了!谁都可以踩我一脚!你那个姨娘成日里就巴不得……”
何三郎不防,一个踉跄撞上屏风,险些跌下床去,当下也恼了,翻身坐起,将手握成拳头,恨声道:“你莫要人心不足蛇吞象!谁踩你了?不要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姨娘的面子上,你以为谁会像现在这般让着你?你自己也有儿有女,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可怜的丹娘?哥哥们要教她制香,就是知道你们容不下她!难道不教她,别家就不会卖香,这世上就再无人会制香了?再呱噪,再呱噪你就给我滚出去!”
黑暗里,甄氏看不清何三郎的脸色,只知道他很生气。他平时难得发威,偶尔发威一次倒叫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当下披散着头发往他怀里挣,一把抱住他的腰,哼唧道:“谁容不下她了?她吃的用的又不是我出钱。可和她比起来,我还是更疼你和孩子们,我们才是最亲的呀!现在爹爹活着还好,那将来呢?将来我们怎么办呀?”
何三郎心里一软,伸手掩住她的嘴,不甚坚定地说:“休要乱说,别让人听了去。娘和姨娘情分不同寻常,大哥、二哥、四郎待我们也不一样,不管怎么说,他们对我们总会比六郎更有情分。你别和他们对着干!我在外面做事情心里也踏实些。”
甄氏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争气些!跟着大哥二哥学了那么久,还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胆子没大哥大,眼力没二哥准。这么多年,老五都可以独自出门去进货了,你还是不行,只能跟着别人跑,又不会像老六那般惯会讨爹的欢心。”
一席话又说得何三郎心烦意乱起来,将她一把推开,背过身闷头大睡。
第二日变了天,天空阴沉沉的,间或刮着些小风,吹得衣着单薄的行人身上一阵寒凉。宣平坊街上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六七个人簇拥着一乘四人白藤肩舆在何家门口停了下来。白夫人从肩舆里探出头去问侍女:“碾玉,是这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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