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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众门生设酒送房师失意人得趣羁旅店(第2页)

刘墨林雇了一乘二人抬赶到天安门时,已过巳牌时分,黄榜早已张过。乱哄哄几百贡生,有的眉开眼笑,有的庄重矜持,有的故作沉思,有的一脸阴沉从金水东桥过来,夹着一群一伙看热闹的闲人,有说有笑地议论着什么。刘墨林紧张得心嘣嘣直往腔子里跳,别人说什么一句也没听见,只逆着人流挤着过了金水桥。果见东仪门侧长长一道明黄榜文,密密麻麻缀着廷试中式人名单。自分了一甲、二甲、三甲三档,前头还有公布榜文诏告,朱砂笔写就八分正楷,阳光下显得异常鲜亮。刘墨林喘着气挤到榜前,从后往前看,挑着姓刘的,再看名字,却是没有。他舒了一口气,看二甲名单,统共四十三名,姓刘的也有四五位,偏下头却不是“墨林”二字!急看一甲时,只有六名,尹继善的名字赫然在上,偏生仍旧没有他刘墨林!刘墨林心里轰然一声,蓦地一阵头晕目眩,冷汗立刻浸了出来,脸颊上,耳根后,脖子上涔涔溜下,刺痒痒的难受。他略定定神,又从头向后看,刘雨林、刘善钦、刘继祖、刘承漠……直到最后一名……确确切切,刘墨林榜上无名!

“完了!”刘墨林脑海里电光石火般一闪,两腿软了一下,几乎坐倒在榜下,脸色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没。他迟钝地从人群中蹭出来,但觉天地变色,景物徜徉,一切都恍恍惚惚荡荡悠悠,一切都在飘浮游动,口中喃喃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入国子监为祭酒门生,坐热板凳,吃冷胙肉,了此……残生?嘻……名利人之贼,安逸道之贼,聪明诗之贼,爽快文之贼……吾知之乎?吾知之矣!……”

他踉踉跄跄回到西下洼子,看天时尚不过午牌,客栈中人都去西市看杀人去了,满庭阴树艳绿欲流,骄阳如炽榴花似火,只“吃杯茶”鸟儿在枝间跳着唧啾有声,刘墨林连饮了两碗冷茶,才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踽踽走向案头,缓缓援笔濡墨,沉吟良久,一咬牙写道:

君是人间情种,我乃情爱屠夫。殷殷且问君家,云岭曹溪何处?人死为鬼,鬼死为,不知死复为何物?拄刀立待,上苍告吾!胆不摇,气难沮,锷已残,心未足。从生已斩至死,自死再杀至无!——以我之功德,胜造几级浮屠?以我之罪愆,炼狱几层发付?

写罢拿起来吟诵一遍,自觉心无挂碍,铺床找枕正要睡觉,却见老板笑吟吟赶回来,因问道:“见着苏舜卿了?”

“这一趟子不近,小人的腿都溜直了!”老板却不留心刘墨林神色,揉着腿吸着嘴笑道,“苏大姐儿那头倒没费什么唇舌,有我干姨帮着,几句话的事儿。就是徐大公子那头,近日缠着苏大姐儿缠得忒紧,说是要禀了徐相爷,要给姐儿赎身做三房姨太太。徐府里专门派人坐门看守,不许姐儿接客上堂会……”刘墨林不耐烦地问道:“是徐乾学的儿子?他叫什么名字?徐乾学熙朝奸相,举朝皆知,罢官几十年了,还是这么势炎熏天?”老板笑道:“徐大公子叫徐骏。您老明鉴,虎死不倒架,百足虫儿死不僵!徐相置闲在京,虽说没了官位,人情照旧大着呢!上年徐相七十大寿,张相爷、马相爷都去送礼,九王爷亲自与筵。就是方苞方先生,先帝爷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儿,还写了字儿差人送去添寿——那势派,那排场……嗐,花的那银子——”他瞪大了眼,仿佛眼前矗着一座银山:“海着啦!”刘墨林见他满口柴胡,说得前言不照后语,想笑,猛可地想起自己榜上无名,心头又是一抽。半晌才道,“照这么说来,苏舜卿是来不了了?”“干姨叫我回来等着,”老板眼盯着银包儿,撮着牙花子道,“就徐府那两个奴才,打发开了苏姐儿才得出来。叫我回爷一声,申牌要还不来,爷就省下银子自己使吧!话是这么说,我瞧苏姐儿的意思,竟是要来的呢!”刘墨林无所谓地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块小银,掂了掂约莫一两半的样子丢了过去,说道:“难为你跑这一遭,这个拿去。她来了还有赏银,她不来我也不叫你跑冤枉腿!”那老板接了银子,千恩万谢去了。刘墨林无情无绪,张了张外头日影,离申时还有个把时辰,便和衣倒在竹榻上,摇着扇子,不一时便鼾鼾睡去。

正睡得沉,刘墨林忽地觉得鼻中一阵刺痒,“啊——嚏!”一个喷嚏猛醒过来,睁开惺忪的眼瞧时,西照日头已经斜下,从窗间照进来,满室辉光灿烂炫目。日影里一个女子亭亭玉立,上身葱黄比甲,左襟绣着一枝红梅,下身一溜月白百褶长裙掩到脚面,瓜子脸、笼烟眉、水杏一样的眼中波光流闪,手里拿着一根丝绦正冲着刘墨林微笑。刘墨林眼睛一亮,正是京师头号歌伎、王孙公子趋之若鹜的苏舜卿!刘墨林一拍床,大笑起身道:“记得西山一晤否?像你这样的雅人,竟肯屈尊我这蜗居,毕竟钱能通神!”说罢踱了两步,端起凉茶一饮而尽,因见老板过来侍候,便道:“去办桌席面来——苏大姐儿你大约不知我刘墨林,如今说起是‘盖压天下才子’的钱塘刘,早年才识之无,就分不清‘母’与‘毋’,人哪,都是一步一步过来的,是么?”

“那是当然,”苏舜卿眨了眨眼,她见过的人太多了,已经记不得西山那次邂逅。一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毫不起眼的“钱塘刘”,微笑道,“你的诗写得是不坏,我就冲这个来看看先生。先生够得上探花才情——不过先生的话我还不甚明白。”

刘墨林嬉笑道:“这有甚的不明白?我说女人天生占尽便宜。《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母狗(毋苟)得,临难母狗免’嘛!”苏舜卿这才明白他兜着圈子诮骂自己,一啐笑道:“凭先生给几两阿堵物我用哪只眼瞧先生呢?南来的客人常说起卖字为生的‘钱塘刘’,果然名不虚传!方才说你探花委实小瞧了先生,先生有公侯之才!小女子是‘母狗’,君为‘公猴’不亦乐乎?”刘墨林不禁哈哈大笑,笑到中间却又戛然而止,叹息一声:“唉……可惜文章憎命,公侯无份。我今破产邀君一见,可为我歌一曲,也算得人生极乐之境——过此一宿,明日买舟南下,仍往钱塘江畔卖字去也!”

“君何至于此?”苏舜卿妩然一笑,蹲了个万福,款款移步至案前,随手翻了翻堆着的文稿,说道:“小女子是孤身一人到这里,连件乐器也没带就这么干唱?”刘墨林向墙上摘下一个锦囊,小心地抽出一架琴来。苏舜卿笑道:“哪里寻这么一段劈柴,先生就拿来做琴!别说钟子期,就是小女子这‘母狗’也笑掉牙了——”话音未落,便见刘墨林左手漫抹,右手轻轻一挑,“铮”地一声如激泉流瀑,满室俱是绕梁余音。苏舜卿顿时敛了笑容,凝神听时,琴音愈加激越,却声声浑沉浊哑,似有洞箫从中相和,原是刘墨林在弹奏《平沙落雁》。只见时而如疾沙流风,时而似雁翔漠空,她一生不知听过多少次这一古曲,自己也算此中好手,却不料这个潦倒贡生竟有此手段,她顿时怔了。移时曲终,良久,刘墨林才轻轻收回手来,笑问:“听得过去吧?”

苏舜卿上前,轻轻用手抚了一下那琴,讷讷说道:“荆山之玉,灵蛇之珠,是上好物件未必有好皮相——这是什么木头?”

“雷击木。”

刘墨林淡淡说来,苏舜卿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刘墨林道:“既然尚可入耳,我为姑娘奏《长河落日》,姑娘就唱我赠姑娘的长短句儿。”苏舜卿原不过是出于好奇心,来访这个肯出七十两银子见自己一面的穷贡生,至此,她已完全被他的才华和魅力折服倾倒。她听着他奏琴,望着那张狡黠中带着漠然的面孔,不知怎的心一动,竟自面红耳热,急敛心神,随琴音唱道:

竹树苍郁我婆娑,

为觅陈迹君婀娜。

故知回眸来相问,

摇首嗟吁今生错。

曾言幽径映碧落,

关山处,星云漠!

苏舜卿歌音甫落,刘墨林抬起头抚琴一笑,说道:“你这唱的是我么?只见过一面,算不得‘故知’吧!或许你另有所爱,在这里借题发挥,恐怕我消受不了。”

“逢场作戏嘛,”苏舜卿握着手帕子,瞥一眼刘墨林,“青楼伎俩惹你见笑了。这个你不爱听,你叫我唱什么呢?”刘墨林直盯盯看着苏舜卿,半晌,嘴角泛上一丝苦笑,说道:“人都说我洒脱,其实要看什么时候,对什么人。比方这会子,独你独我斯情斯景魂不守舍,还怎么洒脱?”苏舜卿怔了一下,突然格格一笑,啐道:“你这样儿的哪个男人不会?别跟我做这象生儿!既然魂不守舍,我来给你招魂!”

刘墨林莞尔一笑,说道:“看你这样子,扬起手帕子要喊魂么?可惜了你这资质,竟而不能免俗——我有《自招魂吟》你可愿听?”说罢,也不看苏舜卿,低头抚弦轻轻勾挑着,曼声吟道:

琼冰高宇非子之所居耶?尔何降诸于斯世?雪肌玉骨非子之躯耶?尔何爱吾浊泥尘夫?霞蔚云蒸非子之容色耶?尔何令露申辛夷之妒闭?予以匆匆行世羁旅之客,蒙霰雾之濯面,游潦水之无际,攀幽谷之青藤,望星河而泪穷!无既寄予从无尚之皎性兮,何复惩之以九原之苦酿!挽辔驻车俯仰而哀兮,叹云端之渺茫。告造化布世之神祇兮,知吾生之永伤!已泪竭于汝南兮,对残照之西风陵岗……尔乃明珰宝璐,佩环摇坠姗姗而来,立汤水之阴,倚殷王之旧城,行白河之渚,回明月之眸,睹我迷惘之客身,舒皓玉之腕,嫣然笑而招之曰:魂兮归来,其无往兮。寒星孤心,待汝久些。河江且回,吾不汝厌。归来归来!魂兮归来!

吟至此,刘墨林住琴凝视苏舜卿,眼中满是企盼和渴望。苏舜卿已是痴了,讷讷说道:“楚骚风调,招魂翻新……是先生手笔?我不信……”刘墨林不语,起身向桌前援笔濡墨略一思忖,在宣纸上述笔疾书。苏舜卿款步踱过来瞧时,却是方才《自招魂吟》续编:

予以惭悟昂藏,旦归于高远,则告诉“不信”不许。由是泉涌桔涸之涧,江泛息壤,将之魂出九幽之域,己白之骨返六阳之躯!乃执旌旌之辉煌,与子乘矫龙回云之车,共游七重之天,食玉瑛之圃田,饮杜康之甘泉……

刘墨林一边写,偏过头问道:“信不信?许不许?要不要接着写?”苏舜卿轻轻揭起那张纸,看着刘墨林一笔怀素狂草体,如龙蛇游舞鬼魅相斗,她的眼中熠熠放出光来,叹道:“也真难为了先生。不过,后头结句,既是骚体,还该有个‘乱’才齐楚了……”刘墨林无声一笑,挨近了她,问道:“卿说的什么‘骚’?怎么个‘乱’法?说给我听。”

苏舜卿低了头,掠了掠鬓,良久才道:“你们男人,坏死了……”

刘墨林见她这样,早已半身酥倒,一把拽过纸丢了地下,紧紧抱着苏舜卿便做了个嘴儿,苏舜卿浑身立时软绵绵的,骨头散了架似的由刘墨林搓弄着。两个人滚翻在床上,苏舜卿口中梦呓般喃喃道:“不要……不要……我还是处子,不任风狂……”“那正好,我是童男,这才是珠联璧合呢!”刘墨林气喘吁吁,手忙脚乱地解着苏舜卿小衣,从温玉般的鸡头小乳慢慢搓弄着向下,用手轻抚着说道:“此处温柔乡真个销魂,宝盖峰尖豆蔻含葩妙不可言!舜卿……干吗闭着眼?多美的眼啊……睁开吧,瞧着我……”他翻身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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