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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顺治年间,穆子煦、武丹和郝老四同在关外做马贼,因结识魏东亭,做了康熙的侍卫。郝老四为救被困在白云观山沽居的伍次友、穆子煦等人,给鳌拜通了风。康熙八年鳌拜倒台,查出了这件事,郝老四原被赐死,后却被终南道士胡宫山救了去。
“郝老四早已死了,我是清风。”清风慢慢掰开穆子煦的手,他虽平静,却不能漠不动情,“道人早有志剪除这个贼寺,只它受官府保护,势孤力单,不能如愿,今夜我带你看个仔细!”穆子煦也冷静下来,如果硬要认这个郝老四,那他依然是钦命重犯,不但魏东亭,连狼瞫也不免有纵凶之罪,对谁都没好处,便拭泪道:“我也不想提旧事了,事情过后给你好好修一座观!老胡呢?他没来么?”清风道:“他有岁数了,已经封山静修——嘘——有动静!”说着顺脚踢了于一士哑穴,二人急闪到门后。只听脚步声渐近,“吱”地一声推开了门,癞头和尚明玄伸头进来,笑着说道:“老于,事完了还磨蹭什么!——呀,你怎么叫人绑——”话犹未完,穆子煦匕首一闪,明玄一声不吭唿嗵一声倒进门来。穆子煦跨过血泊,一把提起于一士,回头对清风道,“此人舌头有用,留着又怕意外,怎么办?”清风拱手道:“善哉无量寿佛!神库后有一枯井,委屈他一下吧!”
二人处置了兰若院的后事,抬头看星星,估约已是亥正。黑暗中二人点头会意,一纵身跃上高墙径入禅山,但见里边一重重一叠叠岗峦起伏,房屋错落,黑沉沉苍茫茫的,竟似无路可寻。穆子煦沉吟一下说道:“这样儿不是事,请随我来!”便蹿上墙径至妙香花雨楼,方下到天井院。
院里静极了,间间房屋灯火全无。穆子煦上去推推楼门,竟是虚掩着,一闪身便进去,回头看时,清风早随进来已将门掩好。穆子煦悄悄摸到神案前,揭开了中堂画儿,便用手搬那尊钟三郎像,却似生根一般。清风小声道:“你放心,这里没住人,摸一摸,寻着机关自然就移开了。”穆子煦放下了心,只在神龛中乱摸胡揿,出了满头臭汗依旧不中用。正要下来,一手无意摸着了神像背上的笛子,但听沙沙一阵响,钟三郎像向西滑去,后壁的门无声洞开,里头黑魆魆的像是夹墙石道,大约通着禅山,袭过来的风凉飕飕的。
穆子煦在清风道人身后紧紧厮跟着,沿着漆黑的夹墙,高一脚低一脚地摸了足有半顿饭光景,便见前面灯光闪烁,趋近了瞧时,夹墙的尽头有一间石砌小屋,从窗棂往里看,里边几榻椅柜俱全,颇是精致,觉圆和一个脸上长着疤的中年人正品茗说话。
“山长,”那中年人道,“你很不该让那一男一女到你的妙香花雨楼。如今男的虽没了,女的却查不到踪迹,这件事可疑而且可惧呀!”觉圆笑道:“那是明玄不懂事不会应付,我又恰恰去看性明,他没法子只好带到这楼上。男的死了,她一个女的会有多大能耐?放心!我自弃东正教皈依我佛,多承你杨先生照应,在此经营十年,还没人能识破此山真面目呢!”
“杨先生!”穆子煦大吃一惊,“这就是杨起隆,假朱三太子?”他在康熙十二年随皇帝夜访牛街清真寺,曾与“三太子”有过一面之交,那是怎样风流倜傥、儒雅俊秀的一个青年书生,十年岁月,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干瘦的半老头儿?正自寻思,却听杨起隆冷笑道:“你好大口气,要不是葛制台,这山上的草早就被人踩平了,那还成什么事!”觉圆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真不知你在这儿下这么大功夫做什么,你不是还有几十处黑店,还有洪泽湖的刘铁成四五百号人嘛!这真有点守株待兔。再说,寺里一个接一个杀人,外人见圆寂的多了,岂不起疑?”
“老百姓知道什么?他们起不了疑。”杨起隆嘴里嚼着一片茶叶说道,“南京知府,罢官了;张伯年,调走了;你怕什么?那个主儿精明过人,却有一宗儿毛病:好奇,爱作微服出访。我在这上头栽过他手里,还要叫他在这上头栽倒——别处我有别的安排,你只管听我的就是了!”
“我真服你这水滴石穿的拗性子。”觉圆叹道,“难道事情成功,还能轮到阁下坐龙廷?还不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这,我知道。我恨,我只要解恨!”杨起隆站起身来,眼中发出绿幽幽的光,“山林遗老们只会做文章,如今又一个个去拍当今的马屁,我要羞辱他们,叫他们知道大明孤臣孽子的心永不会和满鞑子贴在一起!”说罢,目光一转道,“时候到了,咱们走吧——我记得今晚该轮到十四号馒头馅了?”说罢二人推开石屋西小门一径出去。穆子煦和清风交换了一下神色,翻窗穿过石屋,在后遥遥跟着。
乍从石壁夹墙出来,但见禅山外气寒风急,暗夜中竹树婆娑,枫叶呜咽,伴着山下扬子江的咆哮声,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杨起隆二人掌着西瓜灯飘忽不定向山下迤逦而去,一路偶尔说笑,并不知身后跟着两个身负武功的人。穆子煦却满腹狐疑,揣度着“馒头馅”是什么意思。
移时,杨起隆和觉圆来到一片黑沉沉的僧舍跟前,这里点着几盏昏暗的羊角风灯,在风中闪动。一个沙弥见他们来,忙迎上来,合掌说道:“弟子性空,迎候舵主,堂头大和尚!”
“预备好了?”觉圆问道。
“十四号僧智通已经起驾!”
“在老地方?”
“江水落潮,圆寂蒲团向前移动七尺。”
觉圆听了回头来,将手一让,说道:“杨舵主,请!”杨起隆也不答话,一颔首便向江畔走去。
穆子煦突然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怖袭上心头,大冷的天,冷汗涔然流下,脖子里又湿又痒,正自心神不定,清风拍着他的肩头,阴沉沉说道:“跟着,看看他们怎样杀人。”
圆寂之地很快就到了,长江岸边沙滩上堆着一垛干柴,足有房子来高,上小下大叠得齐整。江岸浅滩压水亭搭着一个木架,岸上不远处放着一块两扇门大的厚木板。板中央刀刃向上插一把磨得风快的锯齿刀,在几盏羊角灯下隐隐闪着寒光,近刀柄处还有茶杯大的一个洞用来放血。杨起隆尽管已看过几次这种惨剧,到此仍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被架上来的智通肥白得面团一样,没有一点血色。大约自入庙当了馒头馅便被强用药水喂了,合掌趺坐在沙地上一动不动,除了眼睛偶尔转一下,全不似活人。清风知道这群恶僧中高手甚多,也不敢太靠近,远远地看不分明,只听觉圆柔声唤道:
“智通……”
智通嚅动了一下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本是囚牢待死之人,剃度三年即成正果,舍地狱之门,登极乐世界,你好造化。”觉圆轻声说道,“自今而后,尔永无膏油果腹之乐,亦无枯坐禅床之苦,无眼耳鼻舌身意,亦无喜怒哀欲爱恶。万缘俱空,入大罗汉至境。今日师父送你——舍利子塔你坐稳了!”说罢将手一摆,四个膀粗腰圆的沙弥熟练地将刀板架在江上,搀过智通,将刀尖对准下部肛门猛力一按……很简单,穆子煦和清风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智通已是“圆寂”了——血水从下边木板窍窦处汩汩直泻,淌入川流不息的江中。
“阿弥陀佛!”杨起隆和觉圆一齐合掌低颂佛号,“寂灭世界诸无生相,舍利子,于智通舍身求法,则苦海超脱——设有地狱诸相,舍利子求法不吝吾身。吾辈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在场的几十个和尚也都口中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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