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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已不是当年的她,他亦不复从前。自己固然是他的妻子,他是自己的夫君,可除了夫妻名分尚在,除了那依稀可寻的皮相,那个人,却脱胎换骨,早成了一具陌生的躯体。
皇帝并不喝止,只是摆首,冷淡若十二月的霜雪,“你说的这些话,可见心魔深重,难以自拔。”
如懿神色凄然,楚楚道:“臣妾固然心魔难去,皇上又何尝不是任凭心魔猖獗?若不是皇上将凌云彻舍命救臣妾母子的忠义视作男女之私,耿耿于怀,今日茂倩也好,豫妃也罢,哪里惹得出这番风波是非?一切一切,不过是因为皇上自己已然认定,才由得污浊之言,肆虐宫中!”
皇帝并无言语,只是手掌翻覆间,重重落在紫檀木几上。那紫檀本就沉若磐石,这一掌用力极重,只闻得碎石飞溅之声,如懿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只觉得手心一刺,有硬物刺入皮肉之感。她垂首望去,锦红色绒毯之上,纷裂的绿玉碎碎零落。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先去看皇帝的手。他发白的拇指上,有暗红血珠缓缓滴落。她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抚摸那伤口,却在手指触到他微凉皮肤的一瞬,被他森冷的语调生生拦住,“仔细你自个儿的手。”
她很难去探知,他话中的意味是否是显然的嫌弃,只是木然翻过自己的手,瞧见一粒绿玉碎飞过,擦破了掌心肌肤,留下一道渗血红痕。心底一片幽凉,手上的刺痛不过微笑一息,浑然未曾注意。才知苍茫痛楚之下,早忘却了皮肉之痛。
她看着殷红之上点点绿碎触目惊心,不觉茫然悲戚,轻轻道:“所谓玉碎,原来如此。”
皇帝显然吃痛,眉心不适地扭曲着,眉梢挑起,俯视于她,“理会这些小事做什么?”
她恍然醒悟,“臣妾去唤太医。”
皇帝霍然摁住她的手腕,“不必。这样急急召了太医来,若是传到外人耳中,成什么样子!”
如懿满心苦涩,如吞了一枚黄连在口中,连唇角的笑也勾起了那般苦冷意味,“今日茂倩这般胡闹,皇上倒不怕有流言蜚语传出去么?”
皇帝的手抓得她太紧,压得伤口血液滴滴渗出,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皇帝怔了怔,显是发觉了她的痛楚,随手扯过她纽子上系着的杏色水绫绢子抹了几把,随手撂下道:“回去悄悄叫江与彬替你瞧瞧,无须声张。至于茂倩,朕自会处置,令她不许妄言。令贵妃懂得分寸,也不会外传半字。”
如懿有恍惚的失神,“是了。皇上回宫,自有令贵妃曲意照料,是臣妾多虑了。”
皇帝正要出言呵斥,那一缕怒气却泯然成一声悠长叹息,“如懿,为何你说话竟这般尖酸了?”
如懿恍然失笑,“皇上,臣妾不是尖酸,只是心酸。臣妾与皇上自少年相伴,几经风雨,如今却彼此猜疑,事事疑忌。令贵妃与容嫔相伴皇上之数自然不能与臣妾相较,一个得皇上信任,一个得皇上万千爱惜。臣妾看在眼中,五味杂陈,实不忍言。”
皇帝目中闪过一丝惊诧与不满,“你是皇后,任凭朕怎么宠爱她们,予她们权重宠幸,你都是皇后,谁也越不过你去。”他顿一顿,“你还记得孝贤皇后么?若不是过于在意,她又怎会心力交瘁,盛年早逝?朕劝你一句,宽心为上。”
这些话,险险逼落她的泪来,“臣妾前半生与孝贤皇后纠缠不休,近年来静极,才渐渐明白孝贤皇后之心。孝贤皇后家世显赫,儿女双全,又是嫡妻,尚且求不得夫君之心,才生危惴之感。臣妾如何能与孝贤皇后比肩?能跻身后位,不过缘于与皇上彼此相知之情,如今几乎不能保全,更觉如履薄冰。”
皇帝不语,只以静默姿态,凝神望着窗外碎雪零丁。如懿亦不作声,只是俯身拾起那块绢子,以极轻极柔的动作,敷上他拇指的伤口。皇帝定了定神,肃然道:“令贵妃理事之才远不如你,无非温柔妥帖些,才能上下照应。等你好些,六宫之事还是交由你来打理吧。也少些闲言闲语,以为帝后离心,平生揣测。”
如懿愣了片刻,不想皇帝说出这番话来。不知怎的,她只觉得哀凉,却搜觅不出一丝温热的暖意。像是沉溺在水底湖藻中的人,看着远方结冰的湖水之上摇曳破碎的影,那些陈年旧事,如暴雪纷纷下坠,砸在冰面之上,晃动着她的世界。她缓缓起身,保持着行礼谢恩的姿态,以逐渐干涸的双目相望,静静道:“皇上此意,若是对臣妾毫无疑心而起,臣妾自当感激于心。可若皇上只为平息六宫流言而施恩泽,人前授予臣妾权柄,人后却怀疑臣妾清白,那臣妾实不能坦然承受。”
皇帝的唇线越抿越紧,仿佛生怕决堤的情绪会一涌而出,他极力克制着道:“皇后,你便这么不识抬举么?”
“或许臣妾不识抬举,但比之表面文章、虚与委蛇,真心相待不会那么累。”她起身再拜,“皇上,臣妾年长身倦,怕是不能将六宫之事料理周全。您属意于谁,便是谁吧。臣妾倦得很,先告退了。”
她扶着酸软的膝,缓缓前行几步,听得他的声音自后沉沉传来,无限怆然,“皇后,你与朕一定要这样么?”
脚下一滞,如坠铅般沉重。她却不肯回头,怕去看他的面孔,那逐渐老去的却依旧棱角坚硬的面孔,“从皇上疑心臣妾的那一刻,从臣妾认定皇上疑心的那一刻,好像我们,就再也走不到一块儿了。皇上,或许您有不是,臣妾也有不是。但这不是,想要消弭,似乎很难了。在臣妾被凌云彻所救的那一刻,皇上看着臣妾的眼神,不是为臣妾得救而欣喜,反而疑云丛生,臣妾的心便凉了。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想,皇上会不会说出这些伤人之语,却原来还是逃不过。”
皇帝的沉郁中隐隐有激愤如雷霆逼近,“从容嫔进宫之后,从你被凌云彻所救之后,你每每与朕言及你的倦怠,难道与朕一起,真的让你如此厌倦么?”
有滚烫的泪无声而落,烫得她一颗心骤然缩起,不是不觉得哀伤,只是哀伤之后,更多的是了然的绝望,“臣妾所在意的从不是容嫔是否进宫,而是皇上不惜一切的执着,伤人伤己。甚至臣妾,其实是很喜欢容嫔的性子的,可皇上,却生生逼迫着她,也伤及后宫诸人。至于凌云彻,臣妾浑然不知皇上有何可以介意,还是连自己也觉得,对于一个女子的爱护,尚不如一个侍卫的忠义。心既疏远,身何能从?皇上,臣妾无话可说了。”
她说罢,再不肯停留,唯有裙裾拂过金殿的转角,那沙沙的摩擦的微声,仿佛岁月无情的手,磨砺着他与她之间仅剩的脆薄如碎纸的情感。她明明知道的,那样脆弱的一点温情,是黄昏残留的夕照,眼睁睁看着它被黑夜的暗色一点点吞噬,却无能为力,只余满心悲怆!
永寿宫偏殿里烘着极暖的地龙,春婵脱去了大毛的衣裳,只一袭暗紫色宫女装束,手脚轻便地伺候着茂倩。茂倩换过了一身衣裳,重又梳好发髻,坐在暖炕上哭得声噎气直,险险昏死过去。春婵蹲下身用沉甸甸的火筷子拨了拨大铜脚炉里的炭,让它烧得更烈些,在旁劝道:“姑姑不要这样,既然婚事不谐,早早了断了便好。姑姑有这般身家,又有御前伺候的身份,还愁什么好人儿不得。”
茂倩才匀了脸,又哭得满脸涕泪,恨声道:“你知道什么?我拼着一口气,只为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罢了。离了他,旁人不知道拿多少难听的话说我呢。”
春婵犯愁道:“那也是。男人啊,在一块儿过日子都有那许多抱怨呢,如今写了放妻书,能给姑姑你多少好过,也不知怎么嚼舌根呢。他倒落了个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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