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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年高中无甚奇,男女皆黯淡,校衣裤如面袋,像一刀切了风化方面的可能性。唯独赶上体育,跑长跑,有幸能窥见女生憋红一张苹果似的脸,不能多看,被谁发现,说你龌龊,垂涎她。对异性的貌美加以否定乃至讥讽,是少男少女青春期自救的关键之一;被谁喜欢了,通常得到的是此人的冷眼相待,这不有病么?都这样。远大理想也好像没有,中不溜的地方,既说不上斗志昂扬,也不颓。
湛超个高,坐四组倒二排,祥听数理化,睡政史地,英语课精神抖擞,因为是孙迎春任教。想他十七年来只专注盯过黑白琴键,不盯,有人朝后颈子抽枝子,过了考级锉了茧,再也不盯了;盯过碳笔,因为画速写前得削尖,不盯削了肉,那得疼死;盯过篮球,不盯上不了篮,丢球就输了,跌份儿。再就盯他了,自那次起。干嘛盯他呀个男的?人多犯贱,闲得不自觉,想看出点什么来。他,背倒是很挺。
一盯盯了小一周。那次赶上语文小考,四开的卷子,一首《春夜洛城闻笛》,写得挺美,但问,诗中“折柳”是何含义?那鬼知道去,破坏绿化呗。湛超划拉两笔,圈上个句号,摸出沓速写纸,下巴搁上小臂,画东西。
线随性,起大形,纸上隐约是个少年背影。
他发觉,颜家遥有挺多件短袖衬褂,一天一换,纯灰、纯白、细格、横纹,还有件藏青的鳄鱼polo衫,领子翻挺,显得颈子更细直,人也精神,湛超倾斜笔尖,密匝的排线涂黑少年的背,假作藏青色;颜家遥没发型,剃头价铁不超十块,说盖儿它有点层次,说层次,它碎了点,入夏天热,后颈拿推子推了,枢椎近隆椎处,略呈一片渐层的青色,摸着一定刺挠;他肩不宽,人太傻了,那么些书背来背去,夸父也溜肩呐。画成歪头一看,太寡,添点前景,什么前景?此夜曲中闻折柳,闻折柳,唰唰几根斜飞枝条,勾上叶片,成。吹开橡皮屑,盯着上看下看,啧,玉树临风。
“湛超。”闫学明睁眼,滋溜溜呷茶,幽幽一开口,似如来唤泼猴儿。
“哎。”纸往桌肚藏。
“抓紧时间,干嘛呢?龇个大板牙,作文开始写啦?”背着手下来了。
四下轻声哗笑。颜家遥按响骨节,朝后瞥了眼。
打铃收卷,作文没写完,活该。鲁猴子乱窜,颠颠端来个不锈钢饭盒,“尝尝哥!”湛超探头,看是些豆黄的方剂子,橡皮四分的大小,切面嵌字,字意好,富、贵、旺、财,诸如此类。“这什么?麻将一样。”捻了一颗放进嘴,嘬舔几口,是豆香掺着麦芽的蜜,“怎么样?我妈自己的做的豆糖,祁门的特产。”湛超竖拇哥,“再给我两个。”鲁猴子把饭盒往他怀里推,“都给你,下次还给你带!还有肉粽子,也好吃。”
“我问你。”湛超嘬糖,骑马似地倒坐椅子,“你知道有一个成语,叫滴水之恩吗?”
“知、知道啊......涌泉报嘛。”
湛超朝第一组昂下巴噘嘴,指指糖,“涌泉去吧。钱都快发了吧?”
“啊?”鲁猴子臊了,“我、又不熟,送上门,他还不说我拿了便宜卖乖啊?那我也太煽精了。”
湛超笑:“操,奉我你怎么不臊?快去。”抬脚踢他屁股。鲁猴子没辙去了。
颜家遥是小组长,课间多半得要作业,央着哄着恐吓着,收齐了就窝座位里不动了。要么喝水,新杯子,水滚烫,吹五分钟,没喝两口打铃了;要么伏案奋笔,北清高悬,奔着它跑;要么侧头跟那个徐静承说话。徐静承是班委,四眼,摘了眼镜深目高鼻,真说俊倒不算,头帘耷眼,颊颐落痘疤,上唇不时冒须子不剃,近似学呆子貌。湛超体育课上跟他打过几场篮球,这人手干净,嘴也干净,投个三分连“操”也不喊,挺自制的。颜家遥让鲁猴子吓了一跳,看清后摆手摇头,像是说了谢谢;鲁猴子不去则已去就犯犟,钉那儿不动,死活要他赏脸。少间他捻了两颗,分徐静承一枚,另个尝过点点头,像是说了,挺甜。后头又问了句什么,鲁猴子朝后一指,颜家遥顺着扭头。
妈的这狗叛徒!湛超“咚”地俯倒装睡。少时一声噗嗤,笑得背颤。
又隔一周,倏尔落秋雨,城市润了水,呼吸间有清冽的土味。他外头多了件水洗牛仔褂,或是件李宁长袖。小考的卷子课间发到四组,湛超发鼠叫:“嘶嘶——”
颜家遥瞥他,朝后数了几张,92分,居然还及格了。卷子递给他,“叫我?”
“请你喝水。”伸去一瓶农夫山泉。
“啊?”没接。谁还开了吊扇,一档,吱呀呀慢旋。
“你不是不喝饮料吗?这个兑你保温杯里,水就温了。”又掏出张折起的速写纸,“还有这个,也送你。你看看。”是那张速写的小人像,不加涂改,添了署名。
彼年的情悸,是笔禁忌现代诗,佚名作品,词句嚼来有新茶的淡苦兼回甜,诗却是朦胧派的,没点天赋,屁马不懂;有点儿天赋,读出沮丧卑微,忧悒窃喜,妒愤甚至**,但更深的意涵仍无人能说个彻底,本身就不是写来给人剖析的。
溥仪扑向透天光的巨帐,对过手无数双,翻滚间隔着缎面儿摸他面颊、躯干、手脚,那里,感觉那么赤裸,是谁的手呢?不知道。湛超介于之间。颜家遥慢慢展开画纸,他莫名起了鸡皮疙瘩,脸似乎也涨红了,突然渴情到咽炎似的欲呕,到对方问:“我?”
一切又平息下去,“你。看不出来啊?画得太烂。”
颜家遥目光中同样有些微小而不可胜言的东西。表层疑问,下层微诧,再下层喜悦,再下层愤怒,深处有耻辱。“挺好的,谢谢。”情绪很快遁掉,朝湛超做个表情,说笑不像,就回了座位。
深切记牢谁,通常不是“他是”,而是“他居然”。后来二人的关系有一段留白。一旦以为自己看尽谁了,就没意思了。湛超过后觉得颜家遥寡了。他后背似乎无非是挺拔而已?他不大喜形于色,那么谨严,像那派装腔又投机的,我和他或许志趣相异,这么猜测。到那次撞见他抽烟。
抽烟是种青春期的区分。五中彼年未升省示范,尖子摘去一六八,痞、混、邪,分流下来。近乒乓球台的车棚背页,与后墙相对,中间有长窄一道缝,缝里生有野草杂虫,人能在其中蟹行,很适合偷着犯忌。烟如成年人之车友群,画撮的,红塔山黄果树的一撮,玉溪金皖软中华的一撮。校门口小店金皖拆包卖,一块三根,顶好的烟那基本都偷自家老子的。湛超抽硬玉溪,很牛逼,自己买,又瞎大方,谁来问一句,他送一根,一包超半是散掉的。
那次是考物理,傍晚多拖半堂课,课间加歇五分钟。湛超拐弯在缝里碰上他时,他正蹲着,烟已燃了一半。
虽应不以“烟酒”定性人,但湛然彼时仍不免有种惊异,我操?挺痞。然后欣喜。
“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侧身进缝里,与他并肩,接着左右裤兜各摸一次,火机真他娘没带。
颜家遥借他,“什么看错?”
烟在湛超指尖翻了个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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