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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吧,咱们晚上说说话。”林宁山怕她疑虑,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说说话。”
因为林宁山补充的这一句,明蕙不得不答应了。如果不答应,显得好像她怕林宁山对她做说话以外的事情。她都六十岁了,这种担心未免有点儿可笑。而且,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
明蕙本来是背对着林宁山,林宁山说他想面对着她说话,她就翻了一个身。其实灯关了,背对着和面对着都看不见。林宁山的手指抚过明蕙的脸,从眼睛到鼻子嘴巴。
现在的明蕙脸比他记忆里的要白一些,尤其比夏天的她白许多,还是少女的明蕙一到夏天就把脸晒得红红的,而她的下半截脖子很白,有时她太热了,在地边休息的时候,她会把衬衫扣子解开两粒,那时的她穿一件很老式的胸衣,弯腰的时候,里面的东西一跳一跳的,他的心也因此跟着跳,这时他会提醒明蕙,把扣子都系好,省得晒黑了。明蕙听了,马上去系扣子,系完第一个扣子,许是意识到不好意思,背过身去系另一颗。明蕙结婚后,当他再回想这一幕,他想如果自己当初如果和明蕙什么都发生了,她便不会这么早嫁人。他甚至不能把这归结于造化弄人,因为他本可以改变。他从来都不是个错不起的人,只有在这件事上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他自始至终没有勇气去看明蕙的丈夫到底是什么人。他一辈子遗憾的从来不是已经发生的,而是未曾发生的。
林宁山并没有把他当初的悔意讲给明蕙听,只是一遍遍用手指描摹着明蕙的轮廓。之前有过的嫉妒、后悔都比不上对“还来得及”的庆幸。
明蕙闭着眼,什么都没有去想,从来没有人这么抚摸过她。她自己都没有,她很知道自己身体的长处,这是一个裁缝的必修,所以当她的前夫指出她身体的缺点时,她会纠正他的错误。但他说她的身体和她的脾气一样硬时,她却没有反驳。身旁有人时,她总会带着点儿防备。
这样温柔的抚摸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仿佛她是个还在襁褓的婴孩。她忘记了一切,身体仿佛经历了两个季节,从冬到春,溪水刚解冻,静静地在她身体里淌着。她想起以前,河水刚刚解冻,水很凉,她和林宁山卷起裤腿光着脚涉水过河,水浸过她的小腿,林宁山跟在她的后面,偶尔会踩到她的脚后跟。
因为林宁山说的话毫无新意,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他喜欢她,明蕙便背过身去。林宁山在她耳边说:“睡吧。”于是整个房间就彻底地寂静了,间或从后窗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偶尔也有蝉鸣,蝉求偶的声音听起来像催眠曲,过了会儿,明蕙便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里有很多云,轻飘飘的,让人想在上面打一个又一个滚儿。
明蕙醒来时,她身上的衣服保持着原样,昨天到这个房间,她没穿睡衣,而是穿了件长连衣裙。林宁山不在她的身旁,她回忆起昨夜的情景,她不认为他的抚摸是因为她的身体对他有吸引力,那更像是对昔日故人的一点怜惜,仿佛要用手掌抚平她心上多年积存的皱褶,那些皱褶每一处都难以言说。他和她都知道,语言是无法安慰一个人的,所以他没说过一次惋惜的话。她感激他,因为他没说出口的安慰。在这个时代,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两个彼此喜欢的人有了一点肢体接触,是很正常的,不需要有任何名分。
明蕙摸了摸自己的脸,年龄的增长并非全无益处,至少不会让她的脸发红发烫。她理理头发,从里屋出来,见到林宁山,她很平静地跟问他早上想吃什么。
林宁山正在摆弄他的相机,他问明蕙能不能给她柜子里的娃娃拍照。
“当然可以。”
林宁山看明蕙一柜子的娃娃和它们身上的衣服,第一想法不是明蕙多有才华,明蕙当然有她的聪明,但这种衣服别人也能设计的出来,真正打动他的,是明蕙的认真,这么小的衣服,即使在扣眼这种细节上她也一点儿都不敷衍。这种事除了明蕙自己,谁都不会在乎。她在街上卖的那些便宜衣服,衣服针脚都很匀密,每一件在出售之前都经过她的熨烫,并确保没有一点儿线头,她其实把这功夫用来多做两件衣服,减少单价,一定比现在要赚钱得多。
对于他来说,对工作认真并不难做到,因为他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回报。在收获工作上的成就之外,外人还会把他的本分当作一项伟大的品质来传颂。但明蕙不是,她的认真往往并没有回报,反而拖累了她成为一个更好的商人,赚更多的钱,可她还是坚持着。这些年,她过得或许艰难,但她一天也没有敷衍着过。把他置于明蕙的境地,他未必能做到她这样。
林宁山拍照的同时不吝表达对娃娃的欣赏,明蕙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做的衣服好是好,但没林宁山说的那样好。听到林宁山夸自己认真,她觉得那完全是自己的本分,并没什么值得夸奖的。如果她连自己安身立命的事都敷衍,那她一辈子为什么活呢?以前她听别人说林宁山看不上她,就很生气,她有一分本事挣一分钱,并没有占过别人的一分便宜,谁都不应该看不上她,林宁山更不会,他比谁都清楚她的好。
许多人都知道她曾喜欢他,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他。
明蕙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镜子前,细致地打量自己,她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但今天她又对自己产生了新的兴趣。她打开抽屉,翻出一个小首饰盒,她平常总带一对小圆圈耳坠——乡下中老年人经常戴的那一款,今天她换了一副银耳钉,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在衣柜里翻拣衣服,最终选择的还是前不久穿过的那件白衬衫,牛仔裤是旧的,帆布鞋也是旧的,头发仍然盘在脑后,只有棒球帽是新的,还有就是扎进牛仔裤的白衬衫扎得比以往随意了一点儿。
老张发现明蕙突然就和昨天不一样了,可至于怎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太出来,因为她确实没多大变化。非要说的话,就是他和明蕙看着不太般配了。以前明蕙也漂亮显年轻,这份漂亮年轻和他在一起正合适,还能稍稍衬出他的富贵来。现在,他叹了口气。
不过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伴儿,断没有马上放弃的道理。练车一结束,老张再次请明蕙去他的店里吃饭。
“大妹子,我做衣服不着急,不过我觉得还是先把尺寸给量了。你要方便,咱们吃完饭就去你店里,你大哥别的不行,做生意还有些经验,你要想扩大规模,我也能给你出出主意。这些天你竟帮我了,我也帮帮你。”
主动送上门的生意,明蕙自然不能拒绝。但是吃饭就算了,一来她不想让老张请客,二来林宁山未必愿意去。
老张是下午去的明蕙家,自己打车去的。去的时候正赶上林宁山订购的3D打印机到了,暂时放在客厅里,明蕙在一旁看说明书。这说明书她看的不是很明白,林宁山在一旁给她讲。
她只知道打印机能够打印文字和平面图像,没想到还能打印娃娃衣服和首饰,但她并没有露出“这怎么可能”的表情,她很了解自己知识的局限性。
林宁山对明蕙说,他只是一个纯粹的3D打印爱好者,也是第一次学这些东西。他让明蕙先设计一款耳环,如果嫌麻烦,戒指也行,他先试试打印机的精度,如果不满意,他们再退货。其实随便打印个什么东西就能试出来,退货也是不可能的。
明蕙没有设计首饰的经验,但她不习惯对着林宁山说“不”。
老张到了村口,给明蕙打电话问具体位置。挂掉电话,她抱歉地对林宁山说:“老张来做衣服,要不你去里屋,别打扰到你。”
“打扰不到我,你忙你的。用我给他沏茶吗?”
“这你就别管了。”
老张进了明蕙家门,满目都是瓜果花草,更觉得明蕙是一个过日子的好女人,谁娶了她真是好福气。他深知,一个没耐心的人是不可能养活这么花的。他笑着说:“我也喜欢养花,咱们以后可以交流交流。”
老张慢慢地在院子里欣赏明蕙的花草,并不急着进屋。
明蕙在一旁和老张客套着,她的话刚落地,就听林宁山说:“天这么热,进来喝杯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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