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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祸传（第1页）

女祸传

芜城寂寥，荆棘如冪，鼪鼯昼窜，鸺鹠夜呼。昔日风华，已无片影，其仅留残骨于人间者，惟是荒沟古井，断瓦颓垣，历风霜兵燹之馀，带凄厉荒凉之色，历历以映人目帘而已。每当斜日西薄，苍烟满林，牛羊归墟，踯躅上下，酸风旁起，败叶飕飕，与嘶鸣之声相杂，行人指顾，辄相告语曰：“此某某前朝之故宫也，而今沦为刍牧之场矣！”相与历数前事，每遗恨于蛾眉之足以倾国，盖十而九焉。于是又复太息曰：“嗟夫！哲妇倾城，千古一辙，祸水灭火，信有然矣！”辄留连而不能去者久之。

病云曰：此前世记之理想然也，而今则已不足以当一笑。夫善恶之判，初无定形，惟随人意之是非以为断。且昔之是非，又非今之是非也。即是非矣，而不揣其本以齐其末，轻重倒置，奚以论人？间尝读《列女传》，见其上下不及千载，而嬖孽一传，多至数十人，唐宋以来，尤不鲜见。一孔老儒，遂从而指斥之曰：“女祸，女祸！”于是无才无德之说，流毒万祀。闲辄自思，此亦我女界之不幸，而无可讳者矣！既而思之恶，是何言也？吾高尚清白之女界之历史，曾有何事，足为伧荒所指摘，所评议者？四千年来，女学不昌，女子不读书，不知大义，得志用事，愆尤随之，亦自然之理。于此而诟病之曰“祸”，此我女子所不任受者也。且其所谓祸者，亦不过曰破国丧家而已。夫野蛮之世，扰乱种子，早伏于平和之中，靡时不可以爆发，独夫锦衣玉食，又日沈酣于醇酒妇人，如是之家国，更何有者？乃以覆亡之首祸，独被诸弱妇人之身，此壮夫之所不为，亦史家之所深耻者矣！吾是以排斥昔日之是非，而尤恶言竖儒之所谓女祸者。

吾既恶言，而今传之，则又何也？盖凡事有对待而后有是非，有比较而后有轻重。卖友之罪，比之卖群为有间；视之卖种，则更不可同日语。何者？其扰害之范围有大小，斯其科判之罪辜有异同，而断不能以相溷。今夫中国无所谓国而曰朝，质言之则曰一家，故中国之破国，其影响亦止及一姓，间有馀波所及，亦一群而止矣！小夫愦愦，辄用妄言。一路哭何如一家哭，于此义尚有未明，而以谈女祸，其不有所出入者鲜矣！嗟夫女祸，滔滔洪水，竟使大地陆沉；莽莽长林，遂有长蛇出没，斯乃可畏也已。否此者，引性善之章，为之解脱可也；为原情之论，为之恕辞亦可也，更有何祸之云？吾作此论，固将以平反是非，故先之以阐陈的解，纵揽古今，旁及中外，其有无愧于女祸之名者，吾仅得一人焉耳。世俗之汶汶，吾盖无取乎尔，吾盖无取乎尔。

吾今试先言其历史。其人维何？欧洲人民之鼻祖，亚当之妻夏娃是也。夏娃者，世界首出之妇人，其生也不知距今为几何年，其殁也几何岁，古籍茫茫，莫可究诘。而惟是罪恶流传，远及苗裔，酿成今日之悲惨世界，为生民厄，为天帝羞，大地罪首，辜羌安逃，谥曰女祸，非为过矣！祸云祸云，破国云乎哉，丧家云乎哉，吾乌乎知之。荒唐古籍，无理之中，又有理焉，今猎取之，聊以佐吾说谈夏娃之事可乎。

夏娃之时，盖洪荒之时也。洪荒之时，天地闭塞，粤有大神曰天帝，为之开通，敷设山川，管领生物，七日而万事咸备，世界清宁。乃抟黄土，仿己为人，字之曰亚当，宅于埃田之乐园，为之辟四川以资灌溉，植以佳果，实以佳畜，俾亚当主之。帝又念亚当独处，致亚当睡，抽其胁骨，造为妇人，即异日之夏娃也，俾为之偶。斯时也，亚当夫妇同居乐园，友麋鹿，邻松楸，为其幸福之时代。自此以往，盖陶陶熙熙，与帝瞻对者有年。

上德不德，大道无名。华严世界，即洪荒时代之反影也。一则未入人世之境界，一则已脱世界之范围，其间相去不能以寸。使当日者能长保此浑沌时纪而不变，斯其清净真一，脱离竞争，扫除苦恼，正可作华严界观，更复何羡。乃自一入人世之界，遂遽失其本真。茫茫长夜，振古如斯，五浊恶世，解脱何日？斯甚可悲矣！亚当之居乐园也，块然不知，冥然罔觉，裸行露伏，闭目塞聪，无怀氏之民，葛天氏之民，尚何多让？尔时帝又诏之曰：园之果蓏，悉供汝曹食，惟其中有果曰智慧之果者，汝曹勿食之，勿触之。自非然者，汝曹且死。嘻，帝之意，岂非欲葆其真而全其璞，无俾留于娆智，以毒万祀，而无如倏忽二氏之必欲凿混沌而毙之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斯亦帝力之所无可如何者耳。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久矣，况天人之极乐园乎！园之中有妖蛇者，帝造万物之一也。方其造时，意亦止以备庶类之一，而不知小人难与为缘，终且有时而窃发，世之所以有中山狼也。妖蛇狡狯，乘帝偶出，以言餂亚当之妇曰：“吾闻帝戒若食智慧之果，信乎？天此言妄也。若食此果，则目将启而智力通彻天人，帝不得专美于前矣！”哀哉簧舌，竟陷人于罪辜之深渊。妇乃摘自啖，并饮其夫。食顷，目顿明，相顾莹然，始知并裸，取无花果叶缀而披之，伏以石穴，以避帝见。逮帝知之，已无及矣！虽严谴妖蛇，俾以腹行，永为人仇，而亚当夫妇，亦坐此失其天真，为帝窜逐，遂长别乐园而去。此英伦诗人弥尔敦《失乐园》之什所由作也。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兰因絮果，莫可推移。求柴胡桔梗于沮泽，则累世不得一焉。亚当夫妇，既种恶因以去，而其果遂亦绵绵而俱来。去乐园后，居于埃田之野，茹毛饮血以度其生。亚当又名其妇曰夏娃（eve）。夏娃云者，意群生之母也。生二子，长曰爱佩，仲曰侃。既而侃弑其兄，虽释不诛，而变亟矣。亚当死，族大繁衍，然人心堕落，扰乱益甚，掠人女以为妾者日众。嗟夫！使家族而秩序也，较之自然无为，色相净尽，神光不灭，与世终始者，已为下乘。而况支离扰攘，其更何以堪此？是皆夏娃之种其因也，虽曰妖蛇饶舌，致失性灵，而女祸之发端，亦已可畏矣夫。

洪荒时代之人，无识无智也。逮其递嬗进行，而淫杀乃兴，蛮风丕变。帝乃震怒，以百五十日之霖雨，陆沉大地，高山沦为礁岩，乔木竞为藻荇，万有生物，莫不随水以去。天地无言，动机皆息。其仅存于此世者，茫茫一白，波涛薄天。下此者怪鱼跋浪，水草飘扬，如空谷幽花，舞夕阳而欲笑已耳。上此者则银山雪海中一叶扁舟，与波低昂，逐流而转。伊何人斯？盖亚当之子孙曰诺爱区，天帝怜而生之，命偕其眷属，与夫家畜，避滔天之洪水者也。巨浸灌地，万物咸萎。水渐以杀，危峰始露其巅。复百五十日而地乃涸，诺爱区复出，至地。帝乃存临，忽有甘香触入鼻观，于是喟然叹曰：“未可为也已，人性之恶，乃自其幼年性天而来，吾知过矣！吾当不复求全于此世，亦不复思以洪水廓清之矣！”自是以往，迄于今日，理乱竞争，屈指莫尽，人世罪恶，至于此极。于是悲观之士，极意慨叹，思华严界之得见，而乌知当日之清净无为，岂不胜此万万，乃不幸而至于此。嗟夫！以一弱女子之动作，而举天下之罪苦，悉加诸其族类之身，逮千万载，相寻而尚未有已，谓之曰女祸，宁为罗织之辞乎？信斯言也。则吾中国亦有其人在。千古遥遥，东西并峙，读二百年前之历史，不能无遗恨也已。

其人伊何？曰降清故明将吴三桂之妾陈圆是也。

记者曰：陈圆之事，吾不复屑记之矣！生当国家多事之秋，前不能激劝夫子，光复中原；洎陷于闯，复不能如方芷之一死，以坚其志，卒使雄关不守，铁骑纵横，而四千馀年之古国遂永沦矣！史重诛心，罪无可谢。虽然，且勿言矣。前车已往，来日大难。吾姊妹中，有如梁红玉、花木兰其人者乎？奋迹一时，流惠千古，重扬我女界之耿光，而一洗旧耻，未为晚也。他日者，使碧眼天骄于黄祸之外，将别立一女祸之名，相顾震慑，不敢正视我祖国。则吾将复草“新女祸传”，以一舒我今日牢骚之气，而尽想望之忱，敬忍死须臾以待矣！

*刊一九〇七年五月《女子世界》第二卷第四、五期合刊，署名病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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