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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学主义与新村的讨论（第1页）

“工学主义与新村”的讨论

一

俍工先生：

在《工学》四号上看见你的《工学主义与新村》一篇文章，非常愉快。内中几个疑问，据我所知道的，略略说明于下：

一，关于新村的工与学两件事，从前在《新村的精神》一篇演说（转载《新青年》七卷二号）里面。略已说明。他们因为要先顾到能够自活，所以非先注重作工，先使衣食住有了着落不可。后边你所怀疑的“一定期间的标准”也就以此为准：譬如现在非先做八点钟工作，不能得到生活的资料，便以八点钟为一定期间；后来如进步了，只做六，或四点钟已够，便以六或四点钟为期间：这是一天的期间。又如若干人的活资料，计算须以若干人工作若干年月，可以供给，便定一个一定期间为义务劳动期间；在这期间做工完了，便可以享“养老”（这名称是我暂定的）的权利，不必再劳动，但如愿意劳动，原也无不可。以上是他们的理想；至于目下却还不能实行；因为在此刻便终日做工也还不够吃呢。须再待一二年，才可略略的宽裕，这是从实际上试出来的；实际的试验，常能正理想的谬误，所以他们所想的学校与大规模的图书馆，一时便不能实现，只能在工作馀暇，各自研究喜欢的学问。大约以文学美术为多，因自然科学与医工政法，原不能在田野间学，而且学这一类的人也少有赞成新村运动的，所以目下也还不觉有什么不便。

二，有特别才能的人，可以免去劳动的义务，这办法是指合理的社会成立以后，此刻还没有实行。我们相信工作是人生的义务，但学问也是造成人类幸福的工具；所以如有因求某一种学问，而于劳动有不便者，当然可以有一种例外的办法。这未必是一种阶级制度，我们以人类的一个相对，各各平等；但实际上仍是各各差异。天分的高下，专门技工的不同，便是差异，却不是阶级。阶级的不好，在于权利义务的不平等；现在权利却是平等，不过义务不同，不是量的不同，只是性质的不同。劳动是生产的工作，但如发达他的特别才能，也于人类有益，则其生产的能力也不必逊于手的工作；所以可将他的发展特别才能的义务，来替代劳力的工作的义务。这算不得一种阶级制度罢。

还有你在后面附说的话，我看不免有点误会，所以也随便说明。“人类的事业”当然不能包括侵略政策国家主义等在内；因为人类与国家两个字的范围差得很多，如拿来并作一谈，是何等矛盾呵。除了中国土耳其以外，做过或正做人类的事业的人，大约各国都有；但这多是个人，或者至多不过一团体，决不是国民的全体。因为现在的国民，大多数还未觉醒，不仅中国日本为然。少数的人的努力，因此还不能制止全国民的暴行；但全国民的暴行，可也就不能遮盖了少数人的正义。我们佩服托尔斯泰，却不能拿了将八千华人赶下黑龙江去的这件事，去怀疑他的“人道主义”的内容。……我想忏悔是第一件好事：我们要有能容人忏悔的雅量，并且自己也应有忏悔的精神才好。……

周作人二〇，三，二五

二

俍工先生：

接到你二十七日的来信。非常喜欢，你所说关于“学”的两个根本问题，很是的确；新村虽没有明白规定，但是意见原与你说的主张无甚差别。如《新村的生活》第二四叶上说，“在世上先为生存而劳动，更为发展自己天赋的才能而生存”，就是将“工”与“学”一样并重，不过将作工放在先罢了。你说四小时作工，四小时读书，原是理想的办法；事实上这四小时的工作不能维持生活，如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一组的失败，便是实例。所以这事实是无可如何，不知道你们的实验，能否有点不同？至于怕同现在的劳工一样，为资本家所制，这危险似可无虑：因为新村的工作单是自由的工作；不到别人家的工厂里作工，所以与资本家不生直接关系。若间接的受资本制度的压迫，与损害，那原是不能免的事，也是没法的事。——他们对于打破现在这种经济状态的方法，便只有实行，宣传推广新村的一条路，此外别无办法了。

关于“一定期间的标准”与“特别才能”的两个问题，我同你意见有点不同的地方，便只在这一点上：我的意见生活与劳动是两件事。劳动本身原没有什么神圣；因为他的结果能够于生活有利所以可贵。倘使一个人终年勤劳，却只种了几亩荆棘，他的劳动无论什么剧烈，便一点都无可贵。人应劳动也只是一种义务，这义务能愈轻便愈好。所以如一组内几分之几的人去劳动（在这一班人，也只是最少的工作，不然便与现在的农工替“上等人”执负生活的供给一样了。）能够产生全体的物质的供给；——馀下的几分之几的，生理上比较的稍为衰老的人，不妨听其休息——他们如愿作别的适宜的工作原亦随意。又因此如有一部分的人，特别宜于某种学问艺术，于作工不便的（我此刻还想不起这样的例，但恐不免总有），也就可以例外的不要作工。这因为他的研究，也于人类的生活有利，也是一种劳动，可以相当了。

以上所说，虽与你的意见有点不同，不过只是枝叶，大体总是一样。我深信将来世界进步，最好的成绩，是一个大同小异的人的世界。一切思想制度等等的统一；固然是做不到的事；就使做得到，也是单调无味的。所以我很赞成你们的“工学主义”，对于几点不同的地方也很有趣味，也想能够理解。因为各人的思想绝对相反，固然说不来；若全然一致（这件事原亦为事实上所必无）也没有什么趣味，大同小异是最好的事。往自由去原有许多条路；只要同以能达到为目的，便不妨走不同的路；即使同走一条路，也可以或走、或跑，都无什么区别。我相信“工学主义”与新村是同走一条路的，那些小事，只是枝叶上的不同罢了。

你今年要到日本去，那是很好的事，新村那边，我可以给你绍介，我现在在我这里替他们设了北京支部，一切的事都可以代办的。东京的支部里，也有许多好的朋友，你到那里也可以去谈谈。

拉杂写了一大篇，请你原谅。

周作人三，二九

*刊一九二〇年三月二十八日《工学》第一卷第五号，原文中俍工回信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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