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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她身边轻轻坐下来,握住她的手。她本来就瘦,现在手指象枯树枝,入手冰冷,透过白得透明的肌肤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他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她这天大概心情不错,还回头朝他笑了笑,回答说:“我把阿姨支开了,就一个人出来走一走。”
她坐在水边的样子叫他害怕,连忙说:“这里冷,咱们回去吧。”
她坐在那里没有动,悠悠地开口:“昨晚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葬在仙屿岛村外的墓地里,坟头上长满了野草。后来好象你来看我,拖家带口一大群人,你还告诉你孙子,这里埋着你爷爷年轻时候喜欢过的人,后来她死了,爷爷就娶了你奶奶。我在梦里还想,幸好还有你记得我,到那时候来给我扫墓的恐怕也只剩你一个人。”
他伸出双臂抱住她。冬日的阴天潮湿晦暗,怀里的她瘦骨嶙峋,他就如同抱着一把枯骨。她立刻轻轻推开他,眼神平静地说:“贺宇川,我也想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但大概是不可能了。你不要再来了,我们分开好不好?”
他一如既往地生硬拒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同意。”
化疗本来就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方法。主治医生说她对药物的反应强烈,血象指标很低,肝功能指标也不好,神色严肃地同他们说:“如果情况继续这样恶化下去,我们就只好停药了。病人的精神状态对康复很重要,家属要多开解病人。”
有一次他到的时候,她正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阿姨在门口急得抹眼泪,在门口也听得到她干呕的声音。阿姨向他哭诉:“芃芃刚才还好好的,就喝了几口白开水,突然呕起来,眼泪都憋出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当然吐不出什么来,这两天她吃什么吐什么,哪还有什么可以吐的……”
他去拍洗手间的门,大声喊:“芃芃,你开门。”
她也不应。好不容易听到她呕吐的声音停下来,她在门那边凄然说:“你不要进来,我不想你看到我的样子。”
再后来他来,她连门也不愿意给他开,隔着病房的门对他说:“求求你,不要再来了好不好。是不是如果我现在立刻死掉,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
芃芃的阿姨整天陪在医院里,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总是双眼红肿,象刚刚哭过的样子。阿姨最后把他拉到休息室,对他说:“芃芃这孩子脾气倔,很硬气,表面嘻嘻哈哈的,心里的苦从来不对人说。记得小时候她生病,发烧发到四十度我都不知道,她一声不吭还去上学。有一次我们母女三个去爬山,她的鞋子磨破了,回来脚上好大两个水泡,她还开开心心走了一路,一句话也没说,其实不知有多疼……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对她不够好,别人的女儿,哪个有事不会跟妈妈撒个娇,她偏偏喜欢一个人抗。可如果她对你好就是这样,怕你心疼怕你担心,宁愿报喜不报忧,你为她伤心她更伤心。现在她不想你再来,是因为很在乎你。你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一定特别难受,这样对她康复也不好。小贺,我看你暂时还是不要来了,好不好?”
他最后一次去医院是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又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低着头,捏着一片面包,全神贯注地喂一群鱼。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叫了一声“芃芃”。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他只好又站起来,蹲到她面前,这样才好看见她的脸色。
曾几何时,他也想象过这样的场面。他单膝下跪在她面前,抬头仰望她,想象中那一定是他手举钻戒求婚的时候,没想到是现在这番情形。她终于把目光从湖面上转回来,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轻声说:“芃芃,今天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他感觉到她的手一颤,面包掉在地上。阳光下她的皮肤透明得病态,脸瘦得脱了形,只有眼睛看得出原来的样子。近距离同她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的眼睛大得空洞苍茫,眼底慢慢有水升腾上来,在阳光下忽然莹光闪动。
他不敢再看下去,把头埋进她的掌心里。半晌她才抽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平静地说:“你该剪剪头发了,现在这样子象个流浪汉,一点也不帅。”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同他这样好好讲话了。泪水瞬间涌上来,沾湿她的手掌。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不要放弃,我等着,等你哪天好了,告诉我,我再来看你。”
她停了许久没说话,时间仿佛凝固在冰冷的冬日阳光中。他的头深深埋在她的掌心里,不敢让她看见他软弱的样子,最后他听见她说:“如果你想忘了我,也可以。贺宇川,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他信守诺言,那是他最后一次去医院,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姜芷芃。
芃芃结束化疗的时候,他给她阿姨打过电话,想问芃芃是否肯让他去接,没想到是晚了一步。护士告诉他,她们早几天出院走了,据说是去了美国疗养。他几乎每天给阿姨打电话,也没听说过她们出国的计划。她一定是十分想离开,否则以她的脾气,恐怕宁可死掉也不愿意接受她父亲的资助。
她还是老样子,一意孤行,说分手就分手,从来不考虑到他的感受。
再后来,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她买的那几盆绿萝没人浇水,早就已经死掉。她的衣服,毛巾,拖鞋,牙刷,还有两大盒子口红,统统被他扔进她从宜家买来的收纳柜里,锁进了壁橱里。他们在彭老师欢送会上的合影被他从墙上取下来,扔进抽屉深入。她买的窗帘被他换掉了,后来也陆续换了一些家具。所有能清理掉的东西都已经清理掉,可每天清晨的阳光还从同一个角度照进来,所以他只好搬了家,在别处买了房。
公司日渐壮大,开始盈利,他也越来越忙。如今要应付的正式场面越来越多,他以前喜欢的带帽衫和运动鞋已经没机会穿,头发总是剪得清清爽爽,穿着打扮都按青年才俊的标准来,也没人会嫌弃他没婚房。
时间是一条河,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日复一日毫无目的地流淌。姜芷芃告诉他,如果你想忘了我,也可以。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做到。
有一次他在一个什么企业家晚宴上偶遇过姜尚春。
晚宴人头攒动闹哄哄,同坐的人杯觥交错忙着拉关系。公司的外联通常由他的合作伙伴负责,他不大喜欢这种无聊的场合。今天来了,晚宴过了半程,他忽然意外远远看见姜尚春坐在主席台前的一桌,正和旁边的人交杯换盏,聊得很热闹。
他立刻拿起酒杯走过去。一片噪杂喧嚣里,姜尚春回头看见他,莫名怔了半晌,随即反应过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一圈敬酒寒暄过去,姜尚春哈哈笑着替他向同座的人介绍:“这是贺宇川,智宇科技的执行官,也是后生可畏啊,呵呵。”
姜尚春介绍他的口吻象介绍一个普通的熟人。他似乎应该顺水推舟同那桌的企业家们刷刷好感,可他意不在此,只是问:“叔叔,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们去一个没人的角落,他问:“芃芃还在美国?她好不好?”
姜尚春沉默下来,脸上那点公式化的笑容也瞬间不见,语调里甚至还有几分不满:“芃芃这孩子,脾气太倔。我在美国给她安排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她住了两个月,一声不吭又回来了。现在她应该和她阿姨在永平吧?”
他去永平多方打听过,她阿姨的房子租给了别人,她并不在那里。姜尚春又说:“她阿姨以前还给我打过电话,似乎最近也没什么消息了。反正我给了芃芃那么多张卡,如果生活和医疗费有问题,总是可以刷卡解决的。”
他追问:“如果她们刷卡,您看看账单,应该知道她们住在哪个城市吧?”
姜尚春的脸色有几分尴尬:“要不然怎么说芃芃脾气倔呢?给了她卡就是叫她随便刷,可我也从来没收到过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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