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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可以回塔拉庄园了。
在玫兰妮韦尔克斯的葬礼上,斯佳丽奥哈拉汉密顿肯尼迪巴特勒独自伫立在离其他送丧人几步远的地方。天空正飘着细雨,身着黑色丧服的男女撑着一把把黑伞,伞下的人相互偎依,女人都在抽泣,分担彼此的忧伤。
斯佳丽一个人撑着伞,没有人与她分担忧伤。雨丝夹带冷风,汇聚成一股刺人寒流吹进伞底直灌背脊,但她浑然不觉。失落的重创已然麻痹了她的神经,夺走了她的知觉。等承受得住苦痛的时候再哀伤吧!
把所有的痛苦、感情与思绪暂搁一旁吧!现在只有一再安慰自己:创伤是会痊愈的,自己要坚强地熬过去。
快了!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可以回塔拉庄园了。
“尘归尘,土归土”
牧师的声音打破她麻木僵冻的坚硬躯壳,深植心坎。不!斯佳丽心中呐喊着,不是玫荔。这么大的墓穴绝不是玫荔的!她细如鸟骨的身躯,是如此娇小,不,她不能死,她不能!
斯佳丽将头别开,不看那缓缓放入墓穴中的松木素棺。棺盖软木料上的一个个小圆弧是钉棺木钉的锤印,从此一棺附身永隔那张安详慈爱的鸡心脸蛋了。
不!万万不能!天还下着雨,你们不能就这样把她丢在那里任凭雨淋,她一定觉得冷极了,不要留下她孤零零一个在凄风冷雨中挨冻啊!我不忍心看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不相信她真的走了。她是爱我的,她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知交。玫荔爱我,不会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刻抛弃我。
斯佳丽环视围站在墓穴四周的人群,一股的烫的怒火突然窜起。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像我这样伤心,没有一个比我受的打击还深。没人知道我有多爱她,但是玫荔知道,不是吗?她是知道我的,我一定得相信她是知道的。
话虽这么说,他们是决不会相信的,不管是梅里韦瑟太太、米德夫妇、惠丁夫妇,或是艾尔辛夫妇,他们全都不会相信。看看他们穿着丧服,像一群淋湿的乌鸦般地聚拢在印第亚和阿希礼身边。他们在安慰佩蒂帕特姑妈,尽管人人都知道她连烤焦一片面包这种小事都会伤心得哭肿眼泡儿。可是他们压根几不会想到我比谁都更亲近玫荔,也更需要安慰。他们装得好像我不在场似的。根本就没人注意到我。就连阿希礼也不注意我。他明知在玫荔死后那肝肠寸断的两天中,我衣不解带陪伺在侧、帮忙料理后事。他们都一样没心肝,印第亚甚至还向我哭诉求助:“斯佳丽,葬礼的事我们要如何安排啊?要准备多少来客吃的食物?棺木要去哪里订?护柩的人要去哪里请?墓地要选在哪里?
墓碑上要刻些什么?讣文要怎么写?”现在他们全抱在一起抽泣、哀嚎。
哼!我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看我无肩可靠、无胸可抱地独自哭泣。
我千万不要哭。决不在这里哭。不要在这时候哭。只怕泪闸一开,势必一发不可收拾。等回到塔拉庄园,再畅快痛哭一场吧!
斯佳丽昂起头,咬紧冷得格格打颤的牙齿,强咽下喉中梗块。快了!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可以回塔拉庄园了。
斯佳丽支离破碎的生活中一些往事,全又在亚特兰大的奥克兰公墓内拼凑起来了。一座花岗岩高塔,灰色的石头上蒙着灰色的斑斑雨迹,那是缅怀那个一去不复返的世界的纪念碑,缅怀战前她年轻岁月中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的纪念碑。这就是南部邦联纪念碑,象征了南方从遍地飘扬鲜明战旗到遍地烽火残垣期间所展现的骄傲及莽勇的大无畏精神,也代表了许许多多南部邦联捐躯的英灵,包括她在童稚时期的朋友,以及在她只知穿漂亮蓬裙参加舞会时期,死缠着她赐跳一支华尔兹或哀求一吻的公子哥儿。也代表了玫兰妮的哥哥,她第一个丈夫查尔斯汉密顿,乃至所有在玫兰妮葬身的小土墩旁被雨淋湿的送丧人的父亲、丈夫、兄弟和儿子。
还有别的坟,别的碑。她第二个丈夫弗兰克肯尼迪的墓碑也立在那里。还有一个小得可怜的坟,碑上刻着她最小的孩子,最疼爱的孩子的全名:欧仁妮维多利亚,巴特勒,底下刻着小名:美蓝。
活的人、死的人全在那里,唯独她形单影只。似乎有一半的亚特兰大人来此哀悼死者。往昔进出教堂的亲朋好友,现在全聚拢在玫兰妮韦尔克斯葬身的那个佐治亚红上墓穴周围,在寒雨无情吹打下,参差不齐地围成黑鸦鸦的一圈。
站在内圈的全是玫兰妮最亲近的人,不论是白人或黑人,无不以泪洗面,只有斯佳丽例外。老车夫彼得大叔、迪尔西与厨娘三人鼎足而立,将玫兰妮惜懂的儿子小博团团保护着。
亚特兰大的老一辈都来了,由寥寥无几的晚辈搀扶着。米德夫妇、惠丁夫妇、梅里韦瑟夫妇、艾尔辛夫妇,以及他们的女儿、女婿,还有唯一活下来的儿子,瘸腿的休艾尔辛;佩蒂帕特姑妈和亨利伯伯这对斗了半世纪的手足冤家,在共同哀悼他们侄女的葬礼上,抛却了积怨。年纪轻轻,外表却似历尽沧桑、憔悴不堪的印第亚韦尔克斯,瑟缩在人群中,以哀戚和愧疚的眼神凝视着她哥哥阿希礼。他和斯佳丽一样,独自仁立着,没留意到别人是否为他撑伞遮雨,茫然不觉是潮是冻,无法接受牧师的告别祷文,放入红泥墓穴的狭长棺木竟成定局。
阿希礼一身颀长的瘦骨,不见一丝血色,淡金色的头发几乎在一夕之间转为灰白,惆怅、苍白的脸和呆滞的灰眸显得空洞。几年的军官生涯养成他肃然站立的姿势,毫无知觉地静立不动。
阿希礼,曾是斯佳丽荒唐生活的中心与象征,为了爱他,她背弃丈夫,不顾他对她的爱,也不容自己对丈夫的爱,以致于无视曾属于她的幸福,这一切都该归咎她一心想独占阿希礼。现在瑞特已经走了。唯一在此代表他的,就是那把金黄色秋菊。为了爱阿希礼,她背叛了生平唯一的知己,对玫兰妮执拗的忠诚与爱情嗤之以鼻、现在玫兰妮死了。
斯佳丽对阿希礼的爱也完了,因为她终于了解到爱他这一行为早已蒙蔽了爱的本质,可叹为时已晚。
其实她并不爱阿希礼,将来也不会再爱。玫荔虽然在临终前将阿希礼托付给她,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阿希礼了,也已答应玫荔要代为照顾他和小博,可是现在她已不再想要他了。
阿希礼是毁了她终身幸福的祸首,也是唯一留给她的私产。
斯佳丽孑然傲立,她与亚特兰大旧识间只隔着一道令人心寒的阴暗鸿沟,一度玫荔填补了这道鸿沟,才免得她受到孤立和排斥。伞下原该依偎着瑞特强壮的宽肩膀,现在却只有潮湿的寒风飕飕。
斯佳丽高昂着头,迎着寒风,浑然未觉地承受着,全部意志集中在这几句话上,那是支撑她的精神力量和希望:快了!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可以回塔拉庄园了。
“瞧她那副德性!”一位面罩黑纱的女士,悄声对共撑一把伞的同伴说“真是铁石心肠。听说她在安排葬礼期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眼里只有工作,没心肝,这就是斯佳丽。”
“大家都说她对阿希礼心仪已久,”她的同伴小声回道“你想他们是不是真的”旁人的嘘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但是她们仍想着同一件事情。每个人都如此,没人会从斯佳丽那双幽暗的眼睛里看出丝毫悲恸,或在那身华丽的海豹皮大衣下看出任何心碎的迹象。
泥土洒落在棺木上的空洞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斯佳丽握紧双拳,她想要捂住耳朵、尖叫、大吼,用尽任何方式堵住那种将玫兰妮掩埋在地下的可怕声音。但她终究只是痛苦地咬紧下唇。她不愿尖叫,决不。
打破庄严气氛的是阿希礼的叫声。“玫荔!玫荔!”那是受尽折磨的心灵发出的叫声,充满了孤寂与恐惧。
他像个刚失明的瞎子、踉踉跄跄地扑向泥坑,两手胡乱抓寻着曾经赐予他力量、现已静躺不动的小女人,却扑了空,只抓到寒雨汇集而成的银色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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