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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说荣国公家中六郎为人粗鲁不善交际,如今看来想必是传言有虚。独孤备身居然为他的事居然亲自来此说项,足见六郎手段非常人可及。放眼江都,除了圣人之外,怕是没几个人有这么大的本事,惊动独孤将军金身大驾吧。”
在宇文承基对面的,乃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其人长身大面身材魁梧,一望可知也是个勇武有力的军汉。其身上未着甲胄,而是身着小袖足踏快靴,头戴折脚襥头,打扮得干净利落。眼看承基面色不善,男子连忙辩解:“大郎言重了。某的为人大郎是知道的,拙嘴笨舌不善交际,说话更是不知轻重,往往自己得罪了人还不知晓,是以不敢和人交际。来六郎与我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什么交情可说,真要说情分,也是咱们的情分更深。”
说到这里男子看了看承基身后的韩家兄弟,又干咳两声:“某此番前来也不是冲六郎的面子,而是为了承基和令尊着想。自古来杀人不过头点地,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该收手了,再闹下去只怕对谁都没好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关中来的使臣,我们总不能让圣人落个辱使的名声。”
宇文承基对面的男子名为独孤开远,其祖父乃是大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之父,当日北周八柱国之一的“独孤郎”独孤信,其父独孤罗则是独孤信长子独孤伽罗胞兄。从这一层关系论起来,独孤开远与江都宫内大业天子杨广以及如今虎踞长安的李渊,还要算作姨表兄弟。
只不过独孤开远乃是独孤罗庶长子而非嫡子,当年独孤信随魏孝武帝入关与北齐高欢交恶,出逃时太过仓促,未来得及将独孤罗带走。独孤罗因此落入高欢之手,少年时受尽苦难折磨,生计都无从维持,全靠同宗独孤永业照拂,勉强得保性命而已。直到大隋混一南北,独孤伽罗与长兄相认,独孤罗才否极泰来重获富贵。
人穷乍富难免放肆,独孤开远便是独孤罗初得富贵之后酒后荒唐的产物。因生母地位卑下,自己也不受父亲喜爱,这独孤家庶长子的身份,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实利。再者独孤伽罗为人严苛,杨广与长兄夺嫡时千方百计讨母亲欢喜,不得不压抑自己本性装出一副清心寡欲模样,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心中积了不知多少怨气。
等到母亲身故自己登基,便恢复本性格外放纵,对于母亲宗族更谈不到关照。独孤开远能当上千牛备身,全是靠着自己一身武艺气力,一刀一枪积功升转,这个皇亲身份所能提供的助力颇为有限。
不过于江都城内文武而言,对于独孤开远多少还是有几分忌惮。毕竟杨广喜怒无常性情难测,如今大隋江山摇摇欲坠,说不上什么时候天子便会重用亲族,是以城中武人对这位备身大多给几分面子,于其请求一口拒绝且冷语相待,怕也只有宇文承基才做得出来。
眼看独孤开远口气缓和,一副哀恳模样,承基态度非但未见和缓反倒是越发冷厉:“独孤备身此言差矣!逆贼李渊悖逆人伦天地不容,我辈身受皇恩,理当将其满门诛灭食肉寝皮!徐乐为逆贼股肱,鱼俱罗将军之死、长安之失皆是其一手为之。只待圣人一声令下,某便带领兵马将其人头斩下!徐乐从人亦是贼属,理当一同问斩,何况这几人负隅顽抗,杀伤十余条人命。论公论私,他们都难免一死,某就是现在斩下他们的首级也不过分,又怎么算得上辱使?难道独孤备身以为,逆贼也有资格遣使下书不成?又或者是独孤将军念着骨肉之情,想要从中说项,保全这几人性命?”
他这话问得甚是歹毒。独孤开远与李渊之间虽是亲戚,但是往来极少,哪怕多疑如杨广者,也并未因此就怀疑独孤开远,反倒依旧委任其千牛备身的要职。毕竟李家身为北地世家之首,亲眷关系遍布朝堂,就算杨广想追究也有心无力。世家门阀交际遍天下,真要是追究起来,杨广自己都株连在内,又哪里算得明白?
可是亲戚终归是亲戚,这时候该提防的还是得提防。尤其在李渊起兵之后,其关中亲族纷纷起兵响应,像是华阴令李孝常这等八竿子打不上的亲族,都举兵归顺且献上永丰仓存粮以资军食。朝堂之上对于李渊的宗族亲眷,也不可能不加以防备。
独孤开远命运多舛,是以早就养成谨小慎微的性子,生怕行差踏错招致祸患,对自己身上这层逆贼亲属的关系格外在意。自从李渊起兵之后行事越发低调,生怕与人结怨,把此事翻出来做文章。此时听宇文承基这般言语,心中既怒又惊,脸色由红而紫,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宝刀刀柄怒骂道:“你竟敢血口喷人!真当阿爷是好欺的?”
宇文承基却对独孤开远的举动无动于衷,冷声道:“我等武人都是直性子,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哪里顾得上多想?独孤备身说自己有口无心,某又何尝不是?倘若言语间有何不当之处,独孤将军大可当面说明,何必动怒?难不成是被人说中了心事?”
“某好心相劝,你竟恶语相伤,看来这天下只有好人做不得!”独孤开远这时也回过味来,宇文承基浑身甲胄,那条赖以成名的马槊就放在身旁不远处。自己一身便服短兵,与他厮并起来肯定没有便宜可占。再说事情闹出去,只怕难逃一个被人戳破心事恼羞成怒的评语,其后果并非自己所能承受。
想明白这一切,独孤开远便也打消了动手的念头,可是心中一股恶气委实难舒。瞪着宇文承基怒道:“此番六郎只想保下这三个人,不愿把事情闹大,这有何不妥之处?连这点面皮都不给,你当真是要把事情做绝?大家本应是袍泽手足,可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倘若荣国公他日持圣旨前来,你也不肯放人?”
“笑话!此事某并未做错,又何必卖情面给六郎?他若是不服气,便自己上门来讨要,打得赢我便能带人离开。再不然荣国公能从圣人那里讨来旨意,某也自当遵旨行事,否则谁来也没得商量!”
宇文承基看看独孤开远,停顿片刻语气略有些缓和:“独孤备身一番好意,某并非不知。可是咱们关中子弟,几时沦落到要向那些江淮人卖放人情的地步?咱们骁果军中关中子弟足以护驾回京讨平逆贼,用不着来家父子出阵!他的面子我给不给,又有什么关系?再说备身随侍圣人左右,于宫中之事并非一无所知。那胡姬去了何处,你我心知肚明。这三人本就是还不出的,你又何必让自己为难?”
独孤开远看看宇文承基,又看看他身后韩家兄弟。宇文承基摇了摇头:“还两人与一人不还并无区别。所以放人之事莫要再提,想要领人,让他靠自己的本事来夺就是。天色不早,这牢房不是待客所在,某也就不多留独孤将军了。”
任是脾气再好之人,这时也没了好话可说。独孤开远瞪着承基切齿道:“既然大郎心意已决,某也就不多说了。还望你好生想想,切不可逞一时意气坏了大事!告辞了!”
望着独孤开远的背影,宇文承基心内暗自叹息。独孤开远为人不错,此番前来更是一番好意,自己不该如此对待。可是自家事自家知,身为宇文家的子弟,便有许多的身不由己,这个面子自己不能卖也卖不起,只好做一回恶人,把他赶走了事。更何况身为斗将,自己最大的消遣便是与本领高明的斗将比武较量。
与来整交过几次手,彼此的手段心里也有数。既然徐乐可以在角抵中胜过来六郎,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对头。人说马上承基马下六郎,这回也要让徐乐看看,自己步下的本是如何。
他回头看了看韩家兄弟,又转身看看关闭的房门。这里乃是江都东城的地牢,地点固然隐秘戒备也很是森严,按说想要找到这里都不是易事,更别说突破重重警戒来到地牢之中。不过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又有什么资格做自己的对手?能把长安搅得天翻地覆,最终导致城池易主的人,理应有这个本事来到自己面前。
承基心中转动着念头,已然来到马槊之旁,将兵器抄在手中横持。几个呼吸间便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他有个预感,今晚徐乐一定会来到此,与自己分个高下,是以必要保持最佳状态迎敌。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天下无敌之人只能是承基,不会有第二个!
第六百五十章屠龙(十五)
宇文承基所在的房间,乃是江都东城的地下牢狱。几万精力旺盛的壮汉聚集一处,倘若没有法度约束再辅以刑罚,怕不是没多久就要把天捅个窟窿。不管杨广对骁果军如何放任,宇文父子对于关中骁果军将再怎么亲厚,该有的规矩刑罚也不能缺失,否则便是宇文父子怕是也难免呼喝不灵。是以在东城建立之初,便修有地牢,以便于关押不服军令又罪不至死的军士。宇文承基所在的,便是这地牢的最深处。
独孤开远怒气冲冲走出牢房,面前便是悠长甬道。和房间内灯烛通明的情形截然相反,甬道两侧墙壁上虽有放置火把、松明的卡座,但是大多数都空着。只有零星几支火把插在上面,火苗摇曳如同鬼火,整个甬道被这忽明忽暗的光芒映得如同森罗地府。
骁果军都是艺高胆大之人,在这些人中靠着一身本领脱颖而出挣得千牛备身官职,更不会是无能怯懦之辈。独孤开远虽然很少来地牢,对于甬道情形也不怎么熟悉,但是漫步其中倒也不至于紧张。他此刻的心思不在于甬道情形,也不在于自家面皮受损,只是在脑海里反复思忖着宇文承基那几句话。
能在天子身边当差,自然不会是愚顽之辈,军将耿直也不代表无谋。事实上独孤开远嘴上不说心如明镜,于当下城中局势看得清楚。骁果军内部之争实则是庙堂之争的延续,如今随驾南狩的臣子也同样分为两派。
以宇文兄弟等人为代表的关陇大臣,与虞世基、许善心、来护儿这干江南文武之间已呈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之势。而河东人裴蕴更是与虞世基等江南人亲厚,让关陇大臣越发感觉孤立无援。
人离乡贱,普通百姓背井离乡总会感觉孤立无援,庙堂诸公其实也相差无几。他们自长安而至江都,心中本就觉得委屈。又见天子重用者皆为藩邸旧人,在朝堂之上何尝不是感觉孤立无援,心中难免生出怨怼。寻常百姓此等遭遇也不过是恨天怨地骂娘而已,这些名门望族阀阅子弟却有着足以倾覆天地的力量。
关中骁果横行不法行事跋扈,乃至刻意惹是生非,此番更是不惜与长安来的使者结怨,这背后少不了关陇大臣支持。按说李渊如今席卷关中,关陇众臣家眷田产尽在李渊掌握之中,理应对其示好。可是这些人故意反其道而行,既是向天子表现忠心,更是一种威胁。自己这些人为了大隋天下,不惜抛弃祖业宗族,圣人又何以相酬?倘若依旧重用那些江南士人,这些大臣乃至骁果又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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