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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2)
我坚信诗是不会死亡的,天才是不会消失的,金钱的效用是影响不到这二者的,是不会来侵占他们,毒害他们的。会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坚强地向世界证明他们的存在,证明他们的自由的力量。寄居在天堂的万能的天使呵,当小人得志畅笑时弱者却在为失落丧气哭泣的时候,他们在仰天大笑。天才没有毁灭,诗没有消逝。没有。平庸上台得势了吗?没有。不要被嫉妒蒙住了眼而这样想。是的,它们何止只是活着,他们还说统治着,拯救着我们,要是不是它们的那种高尚伟大的力量影响,或许你已是在地狱里,你自己亲手缔造的地狱里。当我迫不急待地翻阅着《玛米昂》时,那正是《玛米昂》的最光辉篇章。圣约翰先生正俯下身去观赏我的画。他那挺拔的身体似乎猛地就伸直了,什么也没说。我抬头望他时正遇到了他避开我的目光。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能够穿透他此时的心思。这会儿我发现我冷静沉着,我暂时占据了他的上风。若是可能的话,我倒想为他做件善事。
“他虽然控制得那么好,”我心想,“但总归为是压抑自己;锁住自己的感情和痛苦,表面上什么也没有,不会有任何表白吐露。我敢肯定,让他自己说出他娶这位漂亮的奥立佛小姐的理由,对他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我要设法打开他的话匣子。”我这样想着就对他说道:“你请坐,里弗斯先生。”可是他一如既往地说他马上就要走,“那好极了,”我心里对答道,“你愿意站着那你就站着好了。不过我才不让你马上就走呢,孤独于你肯定与于我一样的。我要尝试挖出你的心结,从你那石头般强硬的胸膛中间挖出一口小洞来,我才能滴进我的同情的止痛药。”“你认为这幅画画得逼真么?”我直接从儿切入。“是的。可我没细看,不知道与谁相比是逼真的。”
“里弗斯先生,你刚才已看过了。”他显然惊讶于我这异乎寻常的直露。“嗯,这还只是刚刚好戏开头呢。”我在心里暗笑道。“我才不会被你这小小的冷语而退回去,我是准备好刨根究底的。”于是我接下来说道,“虽然你刚才看得已很清楚了,但我还是同意你再细看一次。”我边说着边把画像给他。“是画得很好。”他似乎评论说,“色彩明暗适度,线条准确而柔和。”“哦,这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这幅画像谁,我画得是不是真切。”他迟疑一会儿,终于回答说,“我猜,你画的是奥立佛小姐吧?”“非常正确。先生,为了奖励你猜对了,我答应给你描摹一张一模一样的画像,当然你得答应我想要。我可是不愿意白白耗掉你认为浪费的毫无价值的时间的。”他紧紧盯着那幅画,越看越不释手,越看越抓得紧紧的。“确实像。”他喃喃说道,“尤其是眼睛,色彩,线条。表情也处理得完善无缺。它整个心都是在含笑。”
“不过,请你如实告诉我,这样的一张复本带给你的会是安慰呢还是痛苦?在你到了马达加斯加,或者是印度,你手握住这样一幅肖像会是甜蜜的回忆呢,还是痛苦的沮丧的回忆?”这时他偷偷看了我几眼。他的眼光复杂变化,心猿意马。他又沉思在那幅画像上。“我喜欢这幅肖像是不容争辩的,但这是否顺应理智,或者说应该则是就另当别论了。”这时我早已心里盘算开了。奥立佛小姐确确实实是爱他,看样子她父亲也是支持的,因此,我可不会像里弗斯先生那样超脱远大,我一心想促成这件好事。
因为我认为,要是由他来继承奥立弗先生那巨大财产,那他能够为世间所做的善事,决定不会埋没他的才华和智慧,他也不会由于精疲力竭而失望的。于是,这会儿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看哪,你若能把这画的本人要了,是更理智,更应该。”此时他已用手反支着头坐了下来,前面就放着这幅肖像,仍然全心贯注地在看着。我知道他现在既不恼火也不惊讶于我的大胆和放肆了。而且,我似乎觉得他觉得很新鲜有趣,竟然会有人如此直接坦率地与他谈他内心谁也不敢触及的敏感话题,而且谈得这样无所顾忌,他似乎还有些宽慰。其实,沉默寡言的人比坦率直爽的人更加直接需要人们触及他们的伤痛和隐伤。那表现出禁欲主义的传教士也是人;他们心中的浩海,由善意的大胆的人“闯入”,对他们来说还是一种施惠。
“我敢说,她喜欢你。”我在他椅子背后说道,“她父亲也十分欣赏你。而且,她是一个这么漂亮可人的女孩,虽然毫无心机,但有你替她想一些事就足够了。你应当同她结婚。”“她是真正地爱我吗?”他问道。“毫无疑问。胜过任何人,她除了你再也不谈别的人,别的话题。你占据了她的心。”“我真地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说,“非常高兴。既然如此,我们就谈它一刻钟来吧,”他还真地从怀中掏出表来放在桌上以看时间。“可继续交谈又有何意义呢?”我反问道,“或许这会儿你正是在暗地里准备什么武器来阻挡反驳呢,或者正开始炼出一铁链锁住心扉呢。”“没那么可怕。你怎么不设想此刻我正在被感化和屈服,其实我的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凡人的情爱正像井泉般涌来,已淹没了我辛苦耕耘了这么久的讲坛,我不知疲倦地播种的种种善意和无我的境地。此时那泉水也如洪水般泛滥了,那幼苗给淹死了,那糖衣炮弹害死了它们。现在我闭上眼睛似乎已见自己正躺在山谷府客厅里的高贵的椅子上,我的可爱的新娘罗莎蒙德?奥立佛正笑盈盈地看着我。她说出的话是如此温柔甜蜜,她那双眼睛,那双已由你灵巧的手描摹的形象的眼睛正深情地注视着我,那珊瑚般的朱唇微微笑着,此时此刻,这眼前的世界里,我是她的,她是我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嘘,不要说话,我正高兴着,我已想入非非,就让我在刚才我规定的时间里沉醉吧。”我真让他那样做了,不再打搅他。表在滴嗒滴嗒地响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着。我听见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又缓和的呼吸,我站在旁边,一声不吭。那沉寂的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他把表收起,放下手中的画像,立起来走到火炉边。
“可以了,”他说道,“我刚才已用一会儿来打发痴梦。舒服地躺在诱惑的怀中,我的脖子甘愿套上那鲜花般的颈轭,怡人地尝着杯中的美酒。可是同时那怀抱是烫人的,那花环下藏着毒蛇,那酒是苦的,她的诺言空洞无力,我知道并且明白,她的奉献是虚伪的。我不解地看着他。“我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继续说道,“虽然我是那样疯狂地爱着罗莎蒙德?奥立佛,的的确确是我初恋的痴狂,恋人也是那么的优雅、迷人、漂亮,但另一方面,几乎同时我十分明白地知道,她并不是我想要的伴侣。我知道,结婚后不出一年我就会明白这一点,那十二个月之后,我将会是憾恨终生。”
“你太不可思议了。”我忍不住叫道。“虽然我心底里某一根神经,”他并不打住,“常常牵引着我向着她的魅力,但同时另一根神经却深深地知道她的不足。它们会毫不关注我向往的一切,她不会支持我要从事的一切。不,罗莎蒙德不可能吃苦耐劳,她不会成为一个女使徒,她做不了传教士的妻子。”“那你放弃你的计划。你可以不当传教士的。”“什么?放弃!我的高尚的事业,我的神圣的天职?要我放弃我为进入那天堂大厦而打下的层层扎实的基础,放弃我的理想,归入那把全部雄心归结为光荣的壮志队伍,用以感化他们的同类,用知识传播无知王国,化干戈为玉帛,自由战胜专制,宗教驱除邪恶,天堂的向往取代地狱的恐惧?你说我可以放弃这些?这些东西甚至于超过我的生命的血滴,它是我的归宿,是我的追求。”过了好久,我们两个都不再吭声。
“可是奥立佛小姐呢?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的失望和心伤?”“她生活在那么多爱慕她的人中间,她会很快就把我忘记的,而且,她嫁给的那个人肯定比我更能使她幸福。”“话虽然让你说得那么淡。可是都掩盖不住你那内心的斗争痛苦。你看起来越来越瘦了。”“哦,不,即使我是真如你所说的憔悴了许多,那也是为我的至今尚未着落的前途,我的起程还在拖着。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听到说那个要来接替我的人,三个月之内是不能过来的,而且有可能要等六个月。”“可是每次只要奥立佛小姐一出现在教室,你的脸就红了起来,还有点儿发抖。”又一阵惊异的表情掠过他的脸。他是绝定想不到会有一个女孩同男孩说这样的话的。而在我,倒是感觉顺理成章。而对一个有修养的谨慎、坚强的人,无论她是男是女,若我没能敲破那层包裹的外衣,踏过敏感的门坎,我是不会罢休的。
“你真是与众不同。”他说道,“你一点儿也不胆小。相反,你的勇敢很叫人佩服,正像你那有些穿透人心的眼神一样。不过,我要说的是,你有些了解我的感情。你把它们看得过于深沉和强烈。你给予我的怜悯也已超过了我实际应得到的,我并不会为此而怜悯我自己,为在罗莎蒙德面前脸热心跳,以致于发抖。相反,我为此瞧不起自己。我知道那是无耻的,因为它并不是心灵的震撼,而只是肉体的狂热而已。我的心灵就如那在汹涌的海浪中的磐石般坚定和不可动摇。不要忘记了我是个什么人,我是冷血动物。”我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你现在可以控制我了,因为我已完全向你吐出心扉。
在那基督教徒法衣下的我只不过是个无情无义、权力熏心的好强的心灵。我不受那出于本性的爱好的情感的力量的支配。只有理智能够指引我,导向我,绝不会是情感。我有永无止境的雄心,我只想登上比别人高的山峰,那更大的成功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我欣赏的品质是勤奋、坚毅、忍耐,人的目标的到达靠的只能是这些东西,也只有这些,才能使人光宗耀祖。我常常来关心你的工作,并不是说我是同情你过去经历的痛苦,或者说现在还使人煎熬的痛苦,我只是因为发现你身上具有典型的勤劳、聪慧。你做事有条不紊、精力充沛。”“那么这样说来你是纯粹的一个异教徒哲学家了。”我突然说道。
“不对。我同那自然神论的异教徒哲学家有着显然的区别:我的心中有一个信仰福音。而他们没有。你这个词用得极不准确。我是基督教,也就是说耶稣门下的教徒,而并不是异教徒。我作为耶稣的弟子,完全欣赏接受他宽容、善良、美好的教义。我拥护这些,并且发誓要传播开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皈依宗教,是由宗教培育成我的本性:由天性的爱好的幼芽长成参天的仁慈博爱的大树,从常人的有些杂乱的正直野根,抚育成了正规的神圣的正义之树。宗教在发现可怜的自我后,为他送予对权力和名声的渴望,他替主扩大恩惠的王国土地,赢得那十字架旗帜的胜利。宗教用它的慈善之心把我这棵歪歪斜斜的原始材料雕成了最有用的东西,修剪和驯化了我的天性。宗教已给了太多恩惠。但是,她仍然不能根除那天性里的东西,甚至于那“这由死的变成不死的时刻。”说完后他就抓起那调色板旁边的帽子,又望着那画像。“她是真的很可爱。”他低声说道,“不逊色于那世上的玫瑰的名字。”“要我再摹一幅吗?”
“Cuiblno?没必要。”他随便拿了一张我平时画画时用来垫在手下免得弄脏了画面的薄纸盖住了那画像。他似乎被这白纸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我弄不明白他看见了什么。他迅速又抓了起来,盯着那纸的边上看了一眼,又瞥了我一眼,那神色实在稀奇古怪,而且无法解释,它似乎要把我的外貌、脸部和服装的每一处都吃透似的。因为它是那么迅速地又洞察无遗地扫过那一切。他张了张嘴,似乎要问什么,但他还是把那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怎么啦?”我不禁问道。“没什么。”他回答道。同时在放下纸的时候我已看见那纸已被迅速地撕下细细的一条。那纸条抓进了他的手套,在一声“下午好”之后,他匆匆地点下头就不见了。“噢!”我禁不住叹道,用刚学会的俗语道:“这可真有点莫名其妙了!”我拿起了纸细细看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有我在试画笔时随便在上面的几处颜料的斑污。我想了足足有一两分钟,实在难以想通其中的奥妙,我深信那并不重要,所以一会儿就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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