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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市火灾保险公司的新任经理是胡果威恩申克先生;他的燕尾服扣子总是紧紧扣着,下嘴唇微微向下垂着,上唇上蓄着一条窄窄的、漆黑的上须,胡须尖一直插到两边嘴角里,男人味十足。
当他从前边的办公室到后边的办公室去走过孟街老宅过道的时候,他的步伐沉着而稳健。他走路姿势很威武,总喜欢把两只拳头挺在身前,胳膊肘在身子两旁轻轻摇撼着,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处境优裕、精力旺盛、颇有威仪的男子。
冬妮的女儿伊瑞卡格仑利希今年已经年满二十,她长得异常高大、丰满。她的肤色鲜润,健壮美丽。有时她偶然从楼上下来或者正要上去,凑巧和威恩申克先生碰上这是经常会发生的这位经理就把礼帽摘下来,露出他那鬓角虽开始灰白而头顶却仍旧乌黑的短发,把裹在燕尾服里的身子扭动一下,作为他独特的问候,他非常大胆地用火辣辣的目光打量这位姑娘伊瑞卡一碰见这事马上就要跑开,坐在一个没人看到的窗台上,由于困窘和混乱哭上个把钟头。
在苔瑞丝卫希布洛特的教育和监护下,格仑利希小姐思想非常狭隘。她哭的是威恩申克先生的大礼帽,他看见自己的时候那种把眉毛一扬然后又落下的样子,他的高贵威严的姿势和他的平摆着的拳头。但是她的母亲佩尔曼内德太太却更有远见。
她女儿的前途是她这几年来始终忧虑的事情,因为伊瑞卡和别的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比起来,有很多不利的地方。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仅和社交界没有交际来往,并且互相敌视。她总觉得在第一流人里别人因为她离过两次婚而有些看不起她,这已经是她的思维定势了,有的时候别人也许只不过是冷漠,她看到的却是轻蔑和仇恨。譬如拿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作例子吧,他不是不能与佩尔曼内德太太打个招呼,因为亥尔曼是一个头脑开明、心地忠厚的人,他虽然很有钱,但这只使他的性格更开朗、更亲切,而佩尔曼内德太太见了他却总是扬起头瞪着他那副“鹅肝饼似的面孔”她自己曾说,在从他身边走过时,她的心情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恨之入骨”这样即使亥尔曼有意打招呼,也不啻受到严禁了。母亲的这种行为害得连女儿伊瑞卡也远远隔绝在他伯父交际圈子之外,她从不参加舞会,结识男朋友的机会几乎是零。
然而安冬妮太太的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自己没能得到的幸福,让她结一门既幸福又有实利的亲事,能够光耀门楣,使别人忘记了母亲的悲惨的命运。她的这个心愿,尤其是在她用她自己的话说“惨遭挫败”之后愿望更加强烈。最近因为她的哥哥总是郁郁寡欢,冬妮特别想作出一件什么惊人之举来证明家运并未衰败,他们决不是陷入了穷途末路她已经为伊瑞卡准备好,佩尔曼内德先生慷慨大方地退回来的一万七千泰勒做为陪嫁费。安冬妮太太的眼光锐利,不愧是此中老手,她一发觉她女儿和保险公司经理之间的微妙关系,马上就开始向上苍祈祷,吁请威恩申克先生能成为她家的座上客。
她的期望没有落空。他出现在二楼上,受到三位太太小姐外祖母、母亲和女儿的热情款待。他和她们交谈了十分钟,答应在下午喝咖啡的时间再来拜访,那时大家可以无拘无束地谈一阵。
下午威恩申克先生果然又来了,他们彼此作了一番了解。经理原籍是西利西亚人,在故乡,他的老父仍然健在;他的家庭似乎不应该成为考虑的对象,因为胡果威恩申克勿宁说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这一点可以从他那骄矜自负的神气中看出来并不是开赋的、有把握的,而是带着几分夸大的,几分不信任的矜持。他也不是没有缺点,他的谈吐非常拙呐。此外他那带着些寒酸相的礼服有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他那扣着黑玻璃袖扣的白袖头也并不很干净整齐。他左手的中指因为受到某种伤害指甲完全干瘪了,变得乌黑总之,他不是一个长相讨人喜欢的人,然而这却不影响胡果威恩申克成为一个年薪一万二千马克的、精力饱满、勤奋、令人起敬的人,而且在伊瑞卡的眼中他甚至还是个帅小伙。
佩尔曼内德太太很快地就观察清楚,准确地预测了事态的可能变化。她坦白地把自己的意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参议夫人和议员。非常明显,在这件事上双方的利益不但吻合,而且还可以互相补充。此外,威恩申克经理和伊瑞卡一样和社交界没有任何联系,他们可以做到互相理解、信任对方,真是般配。经理已经年近四十,顶发已经开始斑白了,以他的收入和地位来说,他早该成家立业了;如果他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和伊瑞卡格仑利希的结合,还可以给他一个台阶步入本城一个第一流的人家,这对他职业的晋升和地位的巩固都是有利无弊的。讲到伊瑞卡的幸福,起码能让佩尔曼内德太太放心的是,她的女儿这次决不会步自己的后尘。胡果威恩申克没有一点儿和佩尔曼内德先生相似之处;他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也不相同,他是一个正直高尚、有稳定收入的高级职员,当然,这样的人也并不乏发展前途。
总而言之,彼此都很有诚意。威恩申克经理的午后访问来得越来越勤,到了一月一八六七年一月他终于用简单、直率的口吻和并不太体贴的话语向伊瑞卡格仑利希提出求婚。
他现在是家族的一员了,他开始参加“儿童日”受到新娘家属的殷勤招待。无疑他一定立刻就感觉出来,他和他们在有些方面没有任何共同点,但是他掩饰着这种感情,摆出一副更不在乎的姿态,而另一方面老参议夫人,尤斯图斯舅父,布登勃洛克议员只有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不是这样对于这位勤奋的办公室职员、但在交际场上非常生疏的威恩申克先生处处迁就照顾。
这位保险公司经理也确实需要照顾;有时大家正在饭厅里团团坐在餐桌四周,经理对于伊瑞卡的面颊和胳臂突然表示过度的亲昵,或者他和别人聊天的时候,高声向人家打听,橘子果酱是不是面制食品他把“面制食品”这四个字念得特别顿挫有节,或者他就对大家说,他认为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席勒的一部作品他说得又干脆又肯定,一边若无其事地搓着手,上半身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大家会因为他的无知而安静片刻。为了驱散这种寂静,大家不得不说一句插科打诨的话,要么就另换一个新话题。
只有议员可以和他正常地交谈,议员无论是谈政治或是谈商业都知道怎样驾驭这场谈话,不使发生任何事故。最没有办法的是他和盖尔达布登勃洛克的关系。这位太太的个性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和她聊上两句话。他知道盖尔达会拉提琴,而且这件事给他的印象很深,于是每逢星期四会面的时候,他总要问一句不太严肃的话:“洋胡琴拉得怎么样啦?”但是议员夫人在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以后就没有再作任何回答。
至于克利斯蒂安则对这位新亲戚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留意,以便在第二天对他的言谈举止作一番逼真的模仿。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这个二儿子已经在鄂文医院治好了风湿性关节痛,但关节僵硬的毛病却越来越严重,另外他左半身的周期性的“酸疼”症据说这是因为半边身体的筋脉太短所致以及他常常犯的一些别的病症,像什么呼吸不畅啊,心跳不正常啊,咽嚼食物困难啊,麻痹征象或者至少是害怕出现麻痹的征象啊等等却并没有治好。他衰老得很厉害,与他的实际年龄极不相称。他的头已经完全秃了顶,只有后脑勺上和头盖骨两边还留着不多的稀疏疏的发红的头发,他的带着严肃不安左右扫视的一双小圆眼睛比以往更深地陷在眼眶里。他的大鹰勾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地耸立在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上,悬在他的黄中透红的浓密的上须上面他那质地坚固讲究的英国料子的裤子松软地罩在他的弯曲、削瘦的细腿外面。
自从回到家里以后,他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里,然而他在俱乐部的时间却比在孟街的时间多的多,因为在家里他的生活并不很舒服。从伊达永格曼离开以后,李克新塞维琳便接替她管理家务,当上了孟街老宅子里的新管家。李克新是一个二十七岁的茁壮的乡下女人,脸蛋又红又圆,厚嘴唇,她看待事物也完全用乡下人的眼光。既然一家之主,议员先生对他都是抬着眼皮视而不见,她对这位整天无所事事,一门心思地模仿别人,并以此为乐的人,这位有时行为滑稽有时又病恹恹的人物,自然也就用不着过分尊重。她对他的一些需求干脆就置之不理。“呀,布登勃洛克先生!”她会说。“我很忙,您自己照顾自己吧!”于是克利斯蒂安皱着鼻子瞪着她,好像要说:你一点也不害臊吗?接着就僵直着两条腿走开了。
“你知道有时候我连蜡烛都没得用?”他对冬妮说“我很少有蜡烛常常我上床的时候不得不用火柴照亮”要么他就宣布说因为他母亲给他的零用钱太少了:“这样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啊!是的,从前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你以为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我常常不得不跟别人借五先令买牙粉!”
“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多么不体面!用火柴照亮!借五先令!你不觉得丢人吗!”她又激动又愤怒,她感到自己的最神圣的感情受了侮辱;但是她的话也无力改变克利斯蒂安的处境这五先令买牙粉的钱克利斯蒂安是从他的老朋友安德利阿斯吉塞克,民法和刑法博士那里借来的。有这样一位朋友是克利斯蒂安的运气,是很能抬高他的身价的;因为吉塞克律师,一位不折不扣的纨衤夸子弟,懂得怎么样维持自己的显赫地位,去年冬天,当卡斯帕尔鄂威尔狄克长眠不醒,朗哈尔斯博士攀上了他的位置以后,吉塞克又当选为议员。然而他的生活方式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影响。所有人都了解他的生活态度,他自从和一位胡诺斯小姐结了婚,除了在城里有一所宽大的住宅以外,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还有一所掩映在浓荫里的舒适的小别墅,那是他金屋藏娇的所在。大门上几个镀金的字母闪闪发光,写的是“吉西姗娜”这所安静的小房子在全城里也就以这个名字知名。大家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常常喜欢把“姗”字读得轻飘飘的,而“娜”字又故意读得很沉浊。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作为吉塞克议员的密友,也可以自由出入这所别墅。他在这里也像在汉堡阿林娜普乌格尔太太那儿或者在伦敦,在瓦尔帕瑞索以及地球上许许多多地方类似的场合一样,又成功地做起了老本行。他“说了几段故事”“略示一点温柔”于是他现在出入这所小绿房子的频繁也不减于吉塞克议员了。他这样作吉塞克博士是否知道,或者是否同意,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吉塞克必须从给妻子的花销中拿出大量金钱才能在“吉西姗娜”买来的情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却能一分钱也不花。
胡果威恩申克经理和伊瑞卡格仑利希订婚不久,就给这位舅父安排了份工作,克利斯蒂安也确实为保险公司会计处作了两个星期的事。可惜的是,两个星期以后,不但他左半部身体“酸痛症”又复发作,并且别的莫名其妙的病也越来越严重,此外又因为经理是个脾气暴躁得不近人情的上司,常常因为一点点失误竟毫不客气地叫他舅父作“笨蛋”克利斯蒂安只得又放弃了这个位置。
这些日子里最幸福的人要算佩尔曼内德太太了,她的欢畅的情绪从挂在她口边的一些警句里也可以看得出来。譬如,她最近就常常喜欢说,人这一辈子,总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确实也是这样,她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时代,她手脚不停闲,满脑子的主意和计划,又张罗房子,又忙于置办嫁妆,这一切又使她清清楚楚地想起自己当初初次订婚的情形来了。她不禁觉得年纪也轻了,对生活也持乐观的态度了。不论是她的仪容还是她的举动,那处女时代的秀美的奕奕精神都恢复了许多。
是的,某一次“耶路撒冷晚会”的整个庄严气氛竟被她的放肆无忌的快乐破坏无遗,害得丽亚盖尔哈特圣经也不念了,用一个聋子的猜忌的大眼睛向大厅四周茫然张望着。
母女俩的感情使她们不愿分开。在得到经理的同意后,不,也可以说在他的请求下,安冬妮太太决定随着女儿住(起码先住上一段时间),这样她可以帮助没有经验的女儿操理家务使她内心洋溢起美妙的感觉的也正是这件事。地球上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也从来没有过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她所有痛苦、失望的挫折仿佛都已弥补过来,她如今又能满怀希望地再一次从头开始了。虽然她也提醒伊瑞卡,叫伊瑞卡感谢上帝赐给她幸福生活的保障,而她自己,她这作母亲的,却因为责任和理智不得不牺牲掉自己真挚的初恋;虽然她用那由于喜悦而有些颤抖着的手和经理的名字一起登在家庭记事簿里的是伊瑞卡的名字但她,冬妮布登勃洛克才是真正的主角。用内行的手摸拭窗帷和地毯的是她,在木器店和服装店里穿出穿进的是她,再一次看定一所华贵的住宅而作主租赁下来的也是她!她这次又可以离开娘家这所虔诚、空旷的老房子,不用接受别人那鄙夷的目光了;她又可以扬起头来开始一个新生活了,又有资格引起人们普遍注意,为家庭增光了一点也不错,这一切是真的吗?竟连睡衣也出现在眼前了:两件睡衣,她和伊瑞卡一人一件,用的是柔软的丝料子,长大曳地的后摆,天鹅绒环带被密密地缀成许多圈,从领口一直缝到下面的底边!
结婚的日期快到了,伊瑞卡格仑利希深闺独处的日子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一对新人只拜访了不多几家人,因为经理是个秉性严肃、不善交际的正经作事的人,他即使无事可做也不愿走出温暖的卧室订婚宴是在渔夫巷新房子的大厅里举办的,参加的人除了托马斯、盖尔达、新婚夫妇,和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亨利叶特、弗利德利克、菲菲以外,剩下的只有几位议员的至友。这场宴席又由于经理不停手地拍打伊瑞卡的裸露在外面的脖颈弄得大家困窘不堪婚礼一天比一天近了。
圆柱大厅正像当年格仑利希太太头戴桃金时一样,又成了举行婚礼的场所。铸钟街的史笃特太太,就是那个惯和上流社会交往的女人,这次又来帮助新娘摆弄白缎子婚礼服上的皱褶,还为她化妆。布登勃洛克议员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吉塞克议员分别担当正副伴郎,伊瑞卡的过去在膳宿学校时的两个同学作伴娘。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装扮得庄严而威武,在走向临时搭起的祭坛的路上,只有一次踩到伊瑞卡的曳地的长头纱。普灵斯亥姆牧师双臂交叠在下巴底下,像往常一样,主持婚礼仪式时既和蔼又神圣。总之,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隆重,合乎礼节。当戒指交换过,在一片沉静中,一个沉浊和一个清脆的声音虽然两个声音都有一些激动都说出一声“是的”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看到现在,回想起过去,瞻望未来,百感交集,不觉失声呜咽出来和她小时候无所顾忌地失声痛哭模样完全相同。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像平时遇到这种情形一样带着些酸味地偷笑起来卫希布洛特小姐这一天也来了。苔瑞丝卫希布洛特的身体与前几年相比显得更矮小了,她的细瘦的脖颈上带着一只椭圆形的别针,上面镶着她母亲的肖像。塞色密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激动,故意装出非常镇定的样子说:“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至于丰盛的结婚喜宴就摆在大厅里,大厅四周绘制在蓝壁毯上的白色神像跟过去一样静静地俯瞰着下面。宴席将近尾声的时候,一对新人离席而去,打算到几个大城市作一次蜜月旅行这时是四月中旬;以后两个星期,佩尔曼内德太太与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合作完成一项伟大的工作:把面包房中巷一所楼房的宽阔的二楼租下来,布置得异常精美,房间里摆满鲜花,用以迎接旅行归来的新婚夫妇。
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第三次结婚就这样开始了。
是的,是冬妮的第三次结婚。有一次星期四团聚,威恩申克夫妇没有来,议员本人就这样说过,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听了也颇为得意。事实上,她负担起威恩申克一家中所有的操心事,但是她也享受到快乐和骄傲的酬劳。有一天,她和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小姐,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参议夫人偶然在街头相遇,她摆出这样一种胜利者和挑战的神色望着后者的脸,摩仑多尔夫太太竟被这种脸色震慑住,破天荒的第一次首先向她打招呼有时亲友们来看望新居,她陪着客人在屋子里参观的时候,那流露在她面容上和姿势上的骄傲和快乐甚至变成庄严肃穆的神色,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一旁,好像是个使女一样。
睡衣的长后摆在身后边地板拖着,略微耸着一些肩膀,头向后扬着,胳臂上挎着缀着缎子飘带的钥匙筐,安冬妮太太给客人指点家具,窗帷,透明的瓷器和经理买来的几张大油画。
油画的内容基本上不是静物食品,就是裸体女人,因为胡果威恩申克只能鉴赏这个。冬妮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在告诉别人:看啊,在痛苦的挣扎之后,我又摆脱出来了。这些东西跟在格仑利希那儿一样华贵,至于和佩尔曼内德家比起来,那就更华贵得多啦!
穿着灰黑条纹的绸衣服的老参议夫人来了,随身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刺蕊草香水味。她用她那明亮、安详的目光在每件东西上瞟了一过,虽然没有说赞美的话,但满脸的笑容证明她很满意。议员带着妻子和小儿子来了。他和盖尔达对冬妮的得意和骄傲开了几句玩笑,费了很大劲才拦住她没用葡萄干面包和红酒把他们的爱子汉诺撑死布登勃洛克三位老小姐来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一切都美丽极了,但对于她们来说实在太奢侈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来了,她黝黑、削瘦,像往常一样好脾气。她由着别人逗弄了一番,喝了四杯咖啡,用她那一团和气的拖长了的声音对样样东西称赞了一通有时候,当俱乐部里没有人听克利斯蒂安讲故事时,他也到这里来几趟。他每次来都要喝一小杯甜烧酒,告诉别人说,他不久就替一家制造香槟白兰地酒的公司作代理商他对这个行业很内行,做起来简直游刃有余,自己可以当家作主,只要时不时地在笔记簿上记上几条,反掌之间就能赚三十泰勒。说完了这段话,他从佩尔曼内德太太这里借了四十先令,因为他答应市剧院首席女演员送她一个花圈。接着,不知道由于某种思想联系,他一下子想到“玛利亚”开始讲起伦敦的“罪恶”来。他谈起一只癞狗的故事,这只癞狗被人装进箱子里从瓦尔帕瑞索运到旧金山。他完全投入进去了,谈得有声有色,滑稽突梯,即使听众是一整厅的人,也会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
他谈得兴高采烈,还充分发挥他会多国语言的优势。他说英文,说西班牙文,说北德的方言,说汉堡土话,他叙述智利的短刀党和怀特沙佩尔的扒手。他看了一眼那一本写满滑稽小曲的册子,他就开始说唱起来。他表演的一点也不比首席女演员差。他唱的是:
有一天我四处游荡独自在街上闲逛,突然一眼看到前面来了个姑娘;她的身材窈窕垫裙是法国式样,瓦盆帽子戴在头上。
我向她说:“我的好姑娘,您长得是多么漂亮,能不能让我挽起您的臂膀?”
她突地把身子一转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滚回你家去吧,小流氓!”
这个歌刚刚唱完,他立刻又谈起林茨马戏团的表演来,他对英国小丑儿是怎么入场的这段模仿得惟妙惟肖;看了他的模仿表演,一个人会想象自己正坐在马戏表演台前边。似乎听得见帐篷外面惯有的那种喧嚣叫嚷,有人喊“快给我开开门”!也有人和马夫争吵;接着他又用声调土俗、含混、英德文混杂的话说了一串故事。其中有一个是一只老鼠在一个人睡觉的时候,钻进了他的肚子里,他去请兽医看病,兽医劝他再吞一只猫另一个是关于“我的硬朗的老奶奶”的故事。这个故事说这个老奶奶到火车站去,一路上遇见各式各样的历险,最后火车从“硬朗的老奶奶”的鼻子前边开走了说到这里克利斯蒂安喊了一声“奏乐”并真的停下来等音乐响起。然而并没有音乐应声而起,他仿佛如梦方醒似的,自己也露出一脸惊讶的样子突然之间,他沉默无语,面容也变了,动作也松驰下来。他的深陷的小圆眼睛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一边用手摩挲着左半边身体,仿佛他的病情又有了新的发展,他正静静地倾听着似的他又喝了一小杯甜酒,精神振作起来一点。他又开始讲一个故事,可是刚讲到一半就讲不下去了,抑郁沮丧地告别而去。
佩尔曼内德太太最近特别欢乐,对于克利斯蒂安刚才的一番表演感到莫大的兴趣。她兴高采烈地将克利斯蒂安送到门口。“再见,代理商先生!”她说。“再见,行吟诗人!猎艳能手!老傻瓜!有工夫再来吧!”她看着他的背影放声大笑了一通,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可是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并没有还口;他一本正经地在思索心事。他正在想:是的,我得到“吉西姗娜”那儿停一会儿。于是他歪戴着帽子,拉着拐棍,缓慢、僵直、跛着腿走下楼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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