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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听说了没有——贼子们发‘砍头令’了!”
“是最新的报纸出了?”
“可不是,听说——连延平王妃都被砍了头呢!那个女匪首,不是说要经略南洋吗?怎么还不动身,反而又管起了北面的事体!”
“废话少说,快把报纸拿来给我看看——”
“咳咳!”
伴随着沉重的咳嗽,还有‘踏、踏’的脚步声,赵夫子背着手,缓缓踱进了书堂里,眼风扫过了几个凑成一团议论纷纷的学生,见他们一个激灵,都站得立整了,方才微微点头,在上方坐了下来,道,“今日先做三份算学卷子,做完了,休息一炷香,我来评讲。”
几个学生顿时都发出了细小的悲鸣之声——算学卷子和时文卷子,到底哪份卷子难做,在他们心中实在是不分伯仲的,算学卷子,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只能苦思冥想地凑所谓的‘步骤分’,而时文卷子,破题也是老大难,都是让人苦思冥想,头都要破了的难题,实际上,不分特科、八股,只要是卷子,那就是让人头疼的东西。
但没有办法,第一期特科秋天就要开试了,算来时间不过只有两个多月,这几个少爷,都是已从特科的院试中脱颖而出——今年报名参加特科的人数都不多,而且准备得并不充分,院试偏难,大家都考得惨不忍睹,考上的多是如他们并山园王家一般的世家子弟。
这也没得办法,这个时候,除了一些天生擅长特科的学生之外,就是拼家族的底蕴了:族里有钱,消息灵通又敢于布局的,一早就重金聘请善于算学的夫子——最好还是从买活军处回来的,进府中开课,又在家里只留一两个科举种子,余下的聪明学生都来转学特科,这样一来,老师有了,学生有了,准备的时间也充分了,可不是比一般的学生成绩至少要好得多了?
更有甚者,还往买活军处的亲友写信讨要教材,以及开班心得,请他们推荐夫子,搜购买活军处的卷子等等,正所谓财、侣、法、地,不论是修道还是考试,这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有了这几样东西,在考试上处处都能先人一步,譬如说王家,他们和冯犹龙、叶仲韶场面上都是多年的交情了,写信过去求几套教材,这样的事如何办不下来呢?
知道他们家要请夫子,束脩定是丰厚的,有些前去买活军处短期游历的学子,为了挣这一份快钱,为何不能请冯、叶等人居中介绍,欣然从买活军处移步姑苏,过上几个月富贵膏腴的日子?
赵夫子便是从买活军处回到敏朝治下的一员,像他这样回流的人,数目是不少的,因为江浙沪一带,学子素有游学读书的习惯,为了敏朝特科,特意前往买活军处上学的殷实人家子弟也有不少。这些人只要不在买活军处触犯当地的规矩,也一样是来去自由,迄今还没有听说谁被强留的。
回来的原因有很多,譬如说家中有大把产业需要他们打理,在买活军处寻不到什么前途更好的营生,又或者单纯是家人的思想老旧等等。像赵夫子这般的情况,他是非回来不可的,因为他父母年事已高,而且落叶归根的观念极重,不可能在风烛残年迁徙到买活军那里去,便是愿去,赵家也没有在云县置业的能力——他们家在姑苏倒是有一套院子,但是,现在云县的房价比姑苏城还要贵得多了。
如此一来,他要回来伺候父母百年,至少若有个缓急,可以随时回家照看,王家的西席便是个美差了,赵夫子拎着书箱住进王家外宅之后,半年来悉心调理,选了三个有天分的学生,点拨着他们都过了院试,接下来就是要应乡试、会试了,若是王家三子能过了会试,可想而知,他下一处馆的价格只有更高。因此,他也是日夜操练不怠,把几个学生折磨得哀哀叫苦,看到卷子就腿肚子转筋——恰如赵夫子自己上课时对微积分卷子的反应。
“夫子用茶。”
小书童送来一壶清茗,是姑苏人爱喝的明前龙井,又有四色小点,其中一味居然是加了奶油的小蛋糕,可见王家照应得多么精心了。赵夫子微微点了点头,见三个学生都低头做起卷子来,也便从袖囊里抽出今早刚拿到的最新一期周报——对他这样去过买活军进修的书生来说,看周报属于是一种刚需,而且来回都是通过私盐队安排的船只,人头也熟悉了,早和私盐队会馆周围,专卖周报的跑腿说好了,新一期一到,立刻送来王家门房,因此他和几个学生拿到报纸的时机倒是一致。
炭笔在纸面上刷刷的响,抖开报纸,品一口清茗,细看着天下大小事,还有最后一栏的《徐侠客游记》,可以做个压阵,早间这一两个时辰,对赵夫子来说是最愉快的,所以每逢周报到货,他必定要安排小考,几乎已成定局。时不时移开报纸,用警告的眼神扫过三个学生,让他们不要交头接耳,彰显师道权威,这也是赵夫子的一大乐事。
不过,今日的《买活周报》,就不像是往日那样令人愉快了,赵夫子不似他那几个年少轻狂的学生,家中诸事不管,遇事只求热闹,便是谈着‘砍头令’,多少也带了些噱笑的味道,因他们深信这刀是砍不到自己头上的,但赵夫子年岁长些,于世情上浸淫多年,自然也有一番家业,见到这样耸动的文章,如何能不大惊失色?
赵家虽说不是巨富,但族中也有产业,否则如何能供得起赵夫子读书?凡是有些产业的人,哪怕起家清白,见了这篇报道都不会能笑得出来的,甚至看着王妃受死时那简单的描述,也觉得毛骨悚然,心下狂跳不已,暗道,“不得了!不得了!谁家还没几个仇人了?这规定一出,岂不是大兴构陷诬告之风?正所谓三人成虎,只要找三个明面上不相干的人合伙出来指认,便可将一个大族害得家破人亡——买活军难道看不破这一层吗?我看,他们是连装都懒得装了……横竖敏朝这里的富裕人家,按他们的说法全是剥削阶级,现成的罪过……这是摊开来要洗劫吃人了!”
刚看完正文,心情便极是郁郁,只觉得前途灰暗、世道多舛,赵夫子连学生也懒得管了,默默用了一盏茶,这才去看右下角附着的《谢听话的一封信》,才看了几行,他有一口气方才是吐了出来:还好,原不是告了就受的,到底还要实证相佐!就说嘛,买活军怎会冤枉本分实在的人家!
谢听话此人,按赵夫子本心来说,自然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出面告发宗族,本就是落井下石的忌讳之事,更不说他告发的还是亲父、嫡母与长兄,在礼法上来说,长辈德行有亏,为人子女的也只有默默忍受,设法周全,这样公然首告,还改了姓名,取了‘谢听话’这样的名字,可见其人所言哪怕不假,也必定是个毫无气节的奸佞小人。
尤其按文章中所说,买活军的一贯做法,以及延平郡王年纪,其母年纪推测,谢听话年岁不大,又不曾得宠,也自然不会有从犯的嫌疑,二等罪犯,不过服役七八年而已,九年是最多了,如今刑期都已经过半了,还突然兴出这样的风波,导致买活军发了‘砍头令’,赵夫子心底对谢听话不免是十二万分的看不上,但却又不由也想:只怕是矿山的日子实在太苦,把原本好好的人儿风骨全都折磨没了,才有这样的事。
谢听话的信里,却是开宗明义,一开始便说了赵夫子心中的几处关节:先说诬告的疑虑,信中说道,‘诸位仁人君子,与邻居难免罅隙的,见了文章必定有无谓的担心,却是大可不必如此,六姐圣明,远在诸位想象之上,此次由我首告之罪,若不是寻来几方人证,又有尸骨为凭,也万万没有这样容易定罪,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只要不是屡出人命案子,一些邻里商户的纠纷,倒也没有那样容易就家破人亡了,买活军办案程序严格,更士更是谁的情面都不看,便是如此铁证如山的罪过,也将我审问了数次,言行举止深有法度,绝不会冤枉了一人。’
赵夫子一看,心底便是一宽了——说到底,他们家每年和佃户谈租子,少不得双方对垒,也有彼此闹事的,要说私下放债,年终追债,在富户中也是人之常情,但要说勒逼着债客卖儿鬻女,乃至年年闹出人命案子,那也是不能的。一府之中,这样目下无尘胆大妄为的架势人家也不会多,否则城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若是按这样所说,最多是家中清出账来,把那些利息高于《大诰》规定的欠条通通烧掉,那便死无对证了,倒也不愁被人接团诬告,栽派些逼良为娼、逼死人命的罪名来。在阖家倒霉的威胁之下,按着买活军的老规矩,赵家分家献田,忽然间也变得很可以接受了,若是要被诬告了送去矿山,那确实心里也是接受不能。
再往下看去,便是说到自己为何改名,在矿山中的生活如何,为何首告了亲父:‘若有那族中确实做了不法之事,自己并未帮手,却也被连累着入了矿山的,万勿灰心丧气,觉得一辈子就此断送,须知道,对买活军若是真正无用,永不接纳之辈,早已死了,若是活了下来,那便仍是买活军的子民。我等在矿山中,名义不是服刑,而是劳动改造——这词语是极精确的,因我等自小不事生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早已习惯了不为生计操劳的日子,看人之时,每常又怀着等级之念,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和买活军中其余活死人压根就不是一片天地的人。’
‘这样的态度,便是没有判罪,流落在买活军治下,又能有什么好呢?大胆说一句,只怕也是饿死的命。矿山中虽然有劳作之苦,但本意却是通过劳动,对我等进行改造,令我们从根子上扭转了这些【人上人】的念头,如此,改造结束之后,方才能安身立命,重新找到自己的活路。我等在矿山之中,一应福利从不敷衍,和那些非是劳改,只是入内做工的活死人,饮食起居并无差别,可见六姐心中,依旧视我们为自己人,改造结束之后,照旧被社会接纳,并不愁生计无着,暗淡至死。’
看得出来,他这番话是真心实意,全是掏心挖肺恳谈的口吻,赵夫子虽然自忖并无去矿山的风险,但看了心里倒也舒服了些,暗道,“六姐菩萨心肠,买活军行事果然还算宽仁,若是换了别的军队,改朝换代之时,进城以后,富户皆杀,走到哪里屠城到哪里,也不是做不出来,横竖农户在村里,城里活着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人,除了工匠以外,便是都杀了也没什么妨害。”
再看下去,谢听话便说起了自己首告父亲的原因,‘我自小在郡王府长大,因为母亲的缘故,遭了长兄不喜,时常派下人前来呵斥责打母亲,王妃也是冷而淡之,从小待我颇好的丫头,因为冲撞了她建藏尸密室,回到我身边便惴惴不安,私下对我吐露实情不久,便被灭口残害。父亲对我,也是视若无睹,可笑是,即便如此,自小被仁义道德教养,入了矿山之后,我仍然从未兴起过告发长辈的念头——不仅是觉得孝字大过了天,这样做似乎违背了什么天公地道的道理,另一个想法,也是害怕自己真这样做了之后,哪怕减刑出去,也被旁人不齿,都认为我是个不肖子孙。’
原来这其中的道理,他也清楚,但谢听话又说,‘平心而论,究竟是害怕被社会排挤多呢,还是打从心底认为子不言父过多呢?子为何不言父过呢?仔细想想,父母对我有何恩义?便是给我吃穿,我也因此做了苦役,算是赎了些罪过,父母生育子女,是父母的恩义吗?’
‘我心中认母亲,是因为她生了我,爱重我,自家过得艰难,还想方设法关心我,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便是我其实是从王妃的肚子里爬出来,我也依然认我母亲做母亲,既然那几人从未以子待我,我为何要以父兄待他们?难道我离开了我的姓氏,我的名字,我的宗族,我便不再是我了?’
‘不!便是我改了姓氏,没了名字,我依然是我!谁养育了我,谁才真正配做我的父母!我母亲自小养育我,关怀我,她便是我唯一的亲母,再无什么嫡母之说,我在买活军学晓了新知,打开了胸怀,见到了新的世界,谢六姐便是我的尊长!不瞒大家说,我改这个名,最初不过是为了在矿山好过一些,但今时今日我却觉得这名字改得很不错,我受了买活军的养育,成了一个新的人,我随六姐的姓氏也是理所当然!’
‘是谁说一个人终生只能束缚于宗族之中?是谁夸大生育之恩?正是宗族自己!生了你,并非有恩于你,好好地养了你,公平地待了你,那对你才是有养育之恩,谁养育了你,你便是谁的子女,天下各大兴旺宗族之中,如我这般处境的子女难道还少了去?今日我掏心掏肺对你们说一句,休要犹豫,你们只将委屈咽下,睁眼看去,将来买活军一到,便将你们从宗族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今以后,再不必忍气吞声,侍奉着那些犹如陌生人一般的老爷太太,靠双手自食其力,顶天立地活在天地之间,哪怕日子苦些,心头畅快!再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受那什么狗屁宗法礼法的冤屈!’
若说赵夫子看了这封信前头的字句,还稍微气平些,读到这里,却也是瞠目结舌,双手微微颤抖,忽而又放下报纸,扫了那三个学生一眼,想道,“不得了,不得了,买活军做事,素来是有的放矢,而且最喜挑拨离间,分化敌人!”
“原本这个砍头令一出,大族必定寝食难安,精诚合作,要将买活军的影响力从自家所在的府县驱逐出去,可谢听话这封信一登,他们哪还有这样的闲心,怕不是要互相猜疑,彼此内斗,早就内乱起来了?”
“天下各大兴旺宗族之中,如我这般处境的子女难道还少了去?是啊,难道还少了去?光是台下几个学生里,就坐了一个被慢待的嫡出少爷呢,小小年纪便没了生母,后母待他也刻薄,他看了这篇文章,心里又当做如何想,王老爷看了这篇文章,又当做如何想?只怕原本还算是齐心的宗族,此后也是面和心不和,彼此各留一手,哪怕是买活军不来,不出几年也要衰败了下去……”
“好一个谢听话,好一个买活军,这封信……这封信看着琐碎,也没什么文采,为何能登上头版?只因这是买活军投石问路之举——买活军这是所图甚大,这是,要断了孝治天下的根基,断了宗族的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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