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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很空,只有两个人坐在里面看书。我从冰柜里拿了一瓶果汁,沈昕要了一杯咖啡。我们在店外面找了个树荫下的小桌。下午的阳光温暖和煦,透过枝叶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你不喝咖啡?”她问。
“我不敢沾咖啡因。以前喝过两次,夜里心跳得厉害,脑子超兴奋,根本没法睡觉。我的神经太敏感了,随我妈。”
“你妈失眠吗?”
“嗯。她年轻时睡眠就不太好。我爸出轨后,她的失眠变得特别严重,基本要靠安眠药才行。每一种药维持一段时间后就不灵了。那时候我总是很紧张,特别怕她连着几天睡不着。”
“看来那件事对你妈的打击很大。”
“致命的打击!我要是能穿越回去,一定劝她离婚。以我们娘俩的个性,碰到那样的事,离婚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当初她肯离的话,不至于后来活得那么苦。可惜,那时侯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天天跟着她瞎哭。我真是笨死了。”
“既然那么痛苦,她为什么不肯离呢?”
“说起来实在是个讽刺。我们家在外人眼里是个幸福家庭……至少她这么认为。她怕打碎这个假象,怕别人对我们评头品足,怕被人嘲笑。她宁可自己吞吃苦果,也不愿意让外人看见她的一点点苦。还有,她怕离婚会伤害到我,怕我被人指指点点,怕影响我学习,甚至怕影响我以后的婚事。她说过了好几次,没人愿意娶个不正经人家的闺女。这几个月我经常想,要是我能穿越回去,我要告诉她自己活得好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在乎别人的嘲笑和议论,也要告诉她,及时离了婚,然后开始新生活,那才是对女儿最好的保护。可惜,现在明白这些,一切都太晚了。”
“你爸呢?他也不想离?”
“他怎么会想?我妈多能干啊,家务活几乎全包。我爸回家就往沙发上一倒,端张报纸,是个被我妈伺候惯了的大老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妈说她刚结婚时跟我爸感情好,愿意这么惯着他,只有两个人,没多少活,她干得过来。后来我姥爷住到我家后,把家里家外闹得乌烟瘴气。我爸是难得的好脾气,从来不说什么。我猜我妈可能觉得有愧于我爸,所以想多做家务来补偿他。结果他们就养成了这么个坏模式。再后来有了我,家务活一下子多起来,我妈忙不过来就会抱怨发火,我爸听了也就笑笑,还是什么都不干。我妈呢,发脾气归发脾气,家务活照干不误。在单位我妈很要强,多年的模范教师、先进工作者。他们在家里经常说些工作上的事,有很多共同的同事和朋友。我一直想不通我爸怎么会跟一个护士乱搞。他们之间哪有什么共同语言?我们老早就知道那个护士的名声很差,她因男女关系问题被从高干病房调到普通病房,只有我妈把她当成朋友。那种女人,谁愿意娶回家啊?我爸才不傻呢。他跟她在一起就是瞎扯淡,胡乱发情,一对没有灵魂的动物,良心被狗吃了……”我越说越气愤。
“你这么说你爸?”沈昕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要我怎么说?行他做,就不行我说?这是轻的。你都不知道那些年我心里是怎么骂他的。直到我妈去世时,我对他的恨意才减轻了一些。在医院那几个月他是真辛苦。我妈去世后,他也是真心难过。我的心是肉长的,怎么可能不受一点感动?要不是这样,我早就跟他断绝父女关系了。我现在是要回去看他,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阴影不存在了。我妈总说,我爸出轨被我撞到,是老天爷对我爸最好的惩罚。可我一直觉得,被惩罚得最厉害的人其实是我。我妈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心里有多苦。要不是我撞到我爸偷情后非去说服我妈相信,她后来就不至于那么惨,得了忧郁症,得了乳腺癌,最后得了肺癌,那么早就离世了。我一直在悔恨自责。我觉得是我害了她。一想到这些我就更恨我爸,是他把我变成了害我妈的凶手。我撞见就撞见了,为什么要去告诉她?为什么要说服她相信?我怎么那么笨!”
沈昕静静地听着,就像上次那样,默默地把同情传递给我。我沉浸在回忆中,心里的苦涩酸痛翻江倒海般地往上涌。我压抑不住倾诉的冲动,也不想再压抑。就让火山喷发吧。
“那个护士住在我家楼下,她丈夫是个木讷的中学物理老师。她喜欢笑,嘴特甜,总说我妈就跟她的亲姐姐一样,是她唯一的娘家人。她好像是个孤儿。反正从没听说过她娘家来人。她有个女儿,比我小六岁,经常放在我家。有一次她阑尾炎手术后感染住了十来天医院,我妈干脆把她女儿接到我家住。还天天给她做饭,自己或者让她丈夫送到医院去。最后一天,我妈包了饺子,两种馅儿的,酸菜馅和芹菜馅。煮好饺子装了两大盒。我爸说这些天你够累了,在家歇着吧,我去送饭。我主动要求陪他去。天黑看不清,骑到一半时我的自行车撞到路边栏杆上摔了一个大跟头。幸好是冬天,穿得多,爬起来,把摔歪了的车头拧正接着骑。我爸平时话不多,可那次在病房里,他跟她眉开眼笑说得特欢实。当时看到他在笑,她在笑,我也跟着傻笑,觉得好快乐。后来回想起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事怎么会被你撞到?”
“天意!只能解释为天意。高一那年我们搬了家。新家离老房子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吧。平时我们都住在新家,老房子里存了些旧物。那天是星期六,我妈在家备课。我去学校自习。看了一会儿书后,突然起了个念头,我立刻骑车去了老房子。真是鬼使神差啊。我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要去那里。是去拿什么东西?还是因为别的事?我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也许知道那天我爸要到那边去找工具,所以跑过去看他?可我们天天住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去看他呢?这些年来我拼命回想为什么会产生那个念头,可怎么都想不起来。等我到了那儿,发现门从里面拴住了。我敲门,他不开,我以为他睡着了听不见,用力拍门,他还不来,我急了,怕他在里面昏倒了,就霹雳乓啷使劲砸门,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来开门。我进去后,发现那个护士也在。我立刻全明白了。他们以为我不懂,接着说说笑笑。我想戳破,可我不敢。我从小到大没跟长辈顶过嘴红过脸。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看到他俩的笑脸,我难受得要命。想吐,可趴在水池边干呕了半天,什么都吐不出来。他们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要不要吃药。那个女人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更让我恶心不止。我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回到新家,犹豫了好半天,最后决定告诉我妈。她不信,还笑着说,肯定是你误会了,你方姨这些年跟妈妈就像亲姐妹一样,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越不信,我就越急着说服她。你说我多蠢!我仔仔细细地讲述了我用了多长时间才敲开门,还有我爸和那女人的表情、动作和言语。最后,她终于信了。悲剧也就开始了。我们娘俩每天晚上抱在一起哭,哭了好几个月,也不知道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我妈只是哭,反复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话:“我怎么那么傻?”后来每次一听到这话我就心惊肉跳……我妈是怎么核实出真相来的,我不知道细节,也不想知道。我一直在本能地回避那些羞耻龌龊的东西。我真的害怕面对这些。事情挑开后,那个女人的丈夫不依不饶,说要闹到我爸单位去。他说他不怕丢人,要丢人也是我爸这个当领导的丢得大。你知道那个时候这种生活作风问题很严重。真要闹开了,我爸会很惨,会非常惨。你肯定想不到我妈为了阻止他竟然干出什么事来。”
说到这里,我的心猛抽了一下。我有很多创伤,但没有一个比这个更痛。它是个烂到了心底的巨型毒疮。我一直在努力把它埋起来。可埋得越深,它越痛。我以前多次跟周密提过我爸出轨的事,但从来没法讲出细节。我一直在逃避,不敢碰触那个烂疮,而它则越烂越深。现在,我觉得应该把它扣出来。
沈昕没说话,只是关切地看着我。
我提起一口气,用最快的语速说:“我妈给那女人的丈夫跪下!跪下!她竟然跪在他面前!她反复哀求他不要把这件丑事闹开。最后那个丈夫说,大姐你是个好人,这些年一直关照我们一家,我实在忍不下心让你难过,要不是冲你的面子,我说什么也饶不了那对狗男女,非叫他们身败名裂不得好死。”我顿住,抬头仰望天空,使劲咬住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我妈跪下的姿势,她那卑微屈辱的神情,我永远永远不会忘。现在想起来,还有刀子在使劲儿剜我的心。”
时隔十几年后,我终于把这个一直没法启齿的丑陋肮脏的烂疮揭开了给人看。天没塌,蓝天白云还在,我和沈昕依然坐在阳光下,街上过往的行人依然如故,什么都没变。
我噙住泪,长出了一口气,等心跳逐渐平稳后,继续说:“你知道这样的事落在女儿心里有多痛吗?那真是奇耻大辱。我妈是个极其要强自尊的人,她竟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而且还是为了丈夫的背叛。我觉得,那一刻,失去尊严的人不仅是她,也是我。我们后来谁都没再提过这件事,太痛了,谁都说不出口。我相信这个屈辱一直跟着她到生命的尽头,就像它从没离开过我一样。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晚上床后我都忍不住回想这一幕。我恨死了那个女人,反反复复地想要怎样报复她。可我什么都不敢做,只能想着等我长大后有了本事我要报复……我想尽了各种恶毒的法子。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善良的,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直到那些恶毒的想法占满我的脑子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根本不善良。我怎么会有那些恶毒的想法?我是这么坏的人吗?我会变成坏人吗?太可怕了。可我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去恨。我没有付诸行动去实施那些恶毒的筹谋,仅仅因为我无能为力。我也恨我爸,可我能做什么?我连当面骂他的勇气都没有。我是个懦夫,胆小鬼,大笨蛋。我不会吵架,连骂人都不敢。我什么都干不了。沈昕,你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吗?我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至少我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可我心里的那些恶毒想法是什么?如果我够强大,我会作恶吗?我真的好害怕。你能想象出我那时心里有多怕自己变成恶毒的女人吗?我更怕自己本就是个恶毒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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