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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一个墓上,那墓碑上的字让我心跳加速:爱妻叶莎之墓。叶莎?!我几乎跳起来,忙奔过去仔细看碑头上的小字,那是死者的生辰和卒时的日子“7月13日”,正是祁树杰出事的那天!再看落款,夫耿墨池立。
耿墨池?就是葬礼上见到的那个男人吗?
我死死地盯着墓碑上叶莎高贵的黑白照片,一股残忍的杀气在心底腾的一下冒了出来,火焰般剧烈燃烧,我感觉头脑此刻异乎寻常的清醒,好像一生都未这么清醒过。我走过去,仿佛一步步走向祭坛,就是粉身碎骨我也无所顾忌了。我逼近那个女人,盯着那张冰冷的黑白照片神经质地笑起来……
晚上回到家我又在做那个梦。
很多年前,我还只有几岁的时候,总做同样的一个梦,梦中没有具体的人物和场景,只是一种感觉,我总感觉有人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我拼命挣扎,喊不出,也动不了,没有人救我,没有人理睬我,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包围着我。那种窒息和绝望至今让我心有余悸。
我一次次在梦中惊醒,泪流满面,吓出一身冷汗,很多次我在噩梦中以为自己就那么窒息而死。我被那个噩梦困扰了很多年。加上体弱多病和营养不良,我的童年就是在不断地看病和吃药中度过的。母亲曾以为我养不活,她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是被一个吊死鬼缠住了,说我一身的邪气,命里怕是多劫数。母亲花钱为我求了个护身符,效果好像并不明显,我的噩梦一直做到了十几岁,十四岁吧,那一年我突然就不再做那个梦了。家里人很高兴,以为我从此摆脱了那个所谓的吊死鬼,我一生都会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了。
可是我现在为什么又在做这个梦?我再次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不了,也动弹不得,四周寂静如坟墓,没有人救我……
祁树杰,我的丈夫呢?
啊,他在那儿,身边还有个女人,他们站在那个湖边冲我挥手呢。我努力想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可是看不清,中间隔了个湖,湖上又有雾。
祁树杰,你过来,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你心里只有我的,你怎么可以跟她在一起?我听见自己在喊,拼命地喊……可是他听不到,湖上的雾越来越重,渐渐地,我看不到他了,还有那个女人。
我在湖这边急得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我就醒了,虚脱般仰卧在床上,混乱中我竟弄不清自己所处的黑暗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知道,这又将是一个不眠夜。自从祁树杰出事后,失眠的恶疾就一直困扰着我,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他遥远而模糊的脸。他好像很愁苦的样子,望着我欲言又止。
他想说什么呢?想说他丢下我沉入湖底是无奈之举,还是想说他对我的背叛是情非得已?我无法知道答案,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但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到底要什么,似乎什么都不缺,似乎又什么都没有。祁树杰活着的时候老说我没心没肺,别人斤斤计较的东西我根本不在乎。他搞不清我到底在乎什么,因为我连他都不在乎,我从不查他的岗,从不偷偷摸摸看他的手机,他出差个十天半月我也从来不过问,他有时应酬到很晚回来,我也没兴趣追问他身上的香水味是哪儿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不在乎的事情,祁树杰却十分介意,我的不在乎让他觉得自己被忽略。他费尽心思想让我开心,可是却从未见我真正地开心过,送我的昂贵首饰和礼物我接过时笑吟吟,转身就扔进抽屉,所以后来他也有点心灰意冷了,礼物虽然也还是送,但不再去花心思,每次都是要秘书挑好后他再拿给我。我心里知道也懒得去点破,因为我不在乎。
于是这又更加刺激到了祁树杰。有一次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事冷战,他深夜回来,喝得有点多,醉醺醺地看着我,哑声问:“考儿,你不爱我所以才不在乎我,我就是死在外边你也无所谓的,是不是?”我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回他的,只知道后来虽然我们又和好了,但他回来得越来越晚,出差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夫妻间必不可少的亲热也是应付了事。
他在外边有一帮狐朋狗友,有时候他也跟朋友吐槽说他买了盒安全套放床头柜,结果大半年都没用完。这话兜兜转转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尴尬肯定是有的,但过后我也忘了,反正对那事我也没什么兴趣,他不热情我又何必没事找事。
说到底,我还是不在乎。
没办法,我骨子里就是个狠心肠的人,做事出格,无可救药。就拿改名字来说,我原来的名字叫白萍,俗不可耐,我对那个名字厌恶到了极点,觉得这样一个庸俗的名字实在配不上自己漂亮独特的脸蛋。偶然一次我在看一本电影画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叫劳伦?白考儿的美国女演员的照片,我立即被照片中那张冷漠绝世的美丽面孔吸引。我说不清为什么一眼就迷上她,就觉得她傲然独立的样子就是我的前生,于是我当机立断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白考儿,这名字从字面上看毫无意义,但它独特,这就够了。当年我十一岁。父亲为这事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说我连名字都自己改,长大了非上天不可。
果然不出所料,在那些成长的岁月里,我的确是事事跟人作对(我知道改变不了周围人对我的看法,就只能靠改变自己来进行反击),结果是恶性循环,我没上天,却入了地狱,恶劣的名声一直跟随至今。老实说我有时候还很怀念自己声名狼藉的日子,谁也管不了我,活得很恣意妄为,但毕竟是女孩子,名声坏了,在本地很难混,只好跑去北京开始了我的北漂生活。我是学传媒的,除了在电台混,偶尔也给影视剧配音,钱挣得不多,好像也挺快活。
我就是在北京认识的祁树杰,他那时候在北京开了家规模不算小的装饰公司,有点钱,也算是有房有车的主,追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也是不少的,只有我从不拿正眼看他,因为我压根就没看上他,觉得他撑死了也就是个包工头,我好歹也算个文化人。即使后来确立了恋爱关系我对他也是若即若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个人给我送礼物付房租哄我开心没什么坏处。我当时就这么想的。好几次我都想把他踹了,他却像是中了邪似的不肯撒手,可怜兮兮的。我于心不忍,于是只好又跟他鬼混下去,但我从来就没想要嫁给他,如果不是他守寡半辈子的老妈竭力反对,我和他绝无可能走入婚姻。我这人就这德行,别人越阻拦的事情我越来劲,从小到大无论吃多少亏、栽多少跟头,我就是死性不改。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祁树杰的老妈促成了我们的婚事,我至今都记得我俩偷偷领本儿后他老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那个痛快!
婚后的几年里,用没有硝烟的战场来形容我们的婚姻生活是一点儿也不为过,不是我跟他的战场,而是我跟他老妈的战场,两个女人为了争一个男人,那戏演得那个热闹,现在反过来想想,如果没有这股热闹劲,我估计我们的婚姻撑死也不会超过一年。但就为了争那口气,我硬是把这场战争延续了四年,八年抗战的一半哪!以至于对于我们四年的婚姻生活,除了婆媳间此起彼伏的拉锯战,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回味的。
当然我还是要感谢祁树杰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一身的坏毛病都是他给惯出来的,有时候我跟他老妈吵起来,他当着他妈的面赔小心,又是鱼翅又是冬虫夏草的送,转过身回到家马上又掏出信用卡塞给我,要我消消气,看中什么买什么,千万别跟钱过不去。
看在信用卡的份上,我多半原谅了这孩子。我一直觉得他像个孩子,在外面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可回到家他疲惫无助的样子,像极了个丢了什么东西没找回来的可怜孩子。我也想过试着走进他的内心,但是他防备得很死,生怕我看到他内心的东西,书房的抽屉长年上着锁,不知道藏了什么秘密。那时候我们刚回星城定居,新单位我当然要好好表现,成天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也没工夫管他。我的不管成了他理解中的“不在乎”,婚姻其实很早就陷入僵局,表面和和睦睦,实则毫无交流,不说同床异梦,有时候我们一周都碰不上面,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互不干涉。
其实我们的关系最开始也没有这么疏淡,归根结底还是跟那个孩子有关。那是结婚的第二年,我怀孕了,背着他把孩子偷偷做了,他生平第一次冲我发了火,硬是一个月没理我,住了一个月的酒店。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他从酒店搬回家时,身上那股冲鼻的消毒水味和恶心的空气清新剂味。其实我做掉孩子并不是冲他来的,是冲他老妈来的,那老太太做梦都想抱孙子,虽说有两个儿子,可老大是不用指望的,在国外至今生死不明,于是眼巴巴地想要老幺给她弄个孙子抱抱,延续祁家的香火。我就是看在这一点才拒绝生孩子的,你说要生就生啊,真把我当工具了。
当然还有个原因,我在电台根基还不稳,如果立马回家生孩子肯定要被人取而代之。电台那种地方人才济济,表面上大家都一团和气,其实竞争很激烈,我生性要强,舍不得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位置拱手相让,加上祁母的原因,于是我任性做掉了孩子。
但做掉孩子后,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于是主动打电话叫祁树杰回来,破天荒地给他做了顿饭,跟他道歉,说以后要再怀上我肯定要。祁树杰好像是原谅了我,当天就搬回家住了。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如初,日子照常过,他照样送我礼物,我也照常懒得管他,现在我才知道那件事让我们之间有了很深的裂痕,再无可能弥合。
祁树杰内心从未原谅我,而我浑然不觉。他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狠狠地给了我一刀,背着我偷情不算,还死给我看,他用死反击我的麻木不仁,让我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一点,我觉得他比我狠。所以我才恨他,不是恨他跟人偷情,而是恨他赢了我,他居然赢了我!
祁树杰的老妈得知我把她儿子的骨灰葬在长青墓园后大发雷霆,她最初是要把儿子葬在湘北老家的,被我拒绝了,不是我蛮横不讲理,而是老太太在电话里出言不逊,好像我什么都该听她的,她儿子死了,我更应该听她的,她才是一家之主。
于是我的轴劲又犯了,祁树杰是我老公,葬在哪里我说了算!如果我亲爱的丈夫知道他死后婆媳战争还没熄火,不知道他还舍不舍得死。反正我是想不通,人都死了,那老太太还跟我争,一把骨灰也争,那就争呗,我就不信我黑发争不过你白发。
米兰得知我把祁树杰的骨灰葬在叶莎的边上后,在电话里狠狠地数落了我一顿,“白考儿,你又要吃药了!”我多少有点心虚,没反驳,米兰又说,“老太太那么大年纪你跟她争什么,老年丧子本来就很凄惨,想把儿子骨灰葬在身边也是可以理解的,结果你发神经竟然干出这样的事!你还是赶紧准备另一块墓地吧,估计老太太熬不过去,她会活活被你气死!”
“埋都埋了,又不能刨出来。”我嘀咕着说。
“白考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我劝你还是放下吧,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好开始,给自己留条活路才是上策!”米兰数落完又好言相劝,试图将我从仇恨的歧途上拉回来。
其实事后冷静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是冥冥中有人指使我一样,让我丧失了根本的自制力,我控制不住自己燃烧的心……
那天下班后一个人落寞地回到家,我没有任何食欲,僵硬地躺在床上,任凭音响中婉转低沉的音乐抚慰心底又开始隐隐发痛的伤口。从少女时代开始,每每受到伤害,我就习惯用音乐来疗伤,效果出奇的好,可是这一次为什么没有起色,祁树杰死后,我天天枕着音乐入睡,伤口却还是没有愈合的迹象。于是我不得不承认,祁树杰已嵌入我的生命,我从没试着爱过他,却被他的爱桎梏了四年,如今他人不在了,我的心也就被掏空了,只留了个物是人非的现实让我去面对。他对我原来是如此的重要,我却直到现在才悔悟!
整个夜晚我都在流泪……
我抱着祁树杰的遗像哭得声嘶力竭,自从他去世,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痛快地哭。然后我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他对我的容忍和迁就,娇惯和宠爱,迷恋和痴情,一点点地全浮现在我脑海里,而我却从来就没看起过他。嫁给他,或者跟他生活,只是我没有选择的选择。他一定是恨我的,否则不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生命,他是在跟我进行最激烈的抗争,代价就是他的生命。在选墓地这件事上,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做过分了。
但是,数天后是祁树杰的百日祭,我一到墓园,所有的悔恨又烟消云散了。祁树杰的坟紧挨着叶莎的坟,墓碑连着墓碑,两个人都在碑石上笑意盈盈地瞅着我,就像那天两人横尸太平间一样,用最残酷的冷漠嘲笑我的愚笨和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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