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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差点便要热泪盈眶!
难怪醒言这般激动。在那季家私塾之中,也有“礼乐”课程;这最为普通不过的竹笛,便是塾中用来教授子弟识谱的入门乐器。可即使那寻常的竹笛也费不了几钱,家境穷困的醒言却还是负担不起。对于张家来说,这银钱要不是用在衣食之上,便可称得上是罪过。
因此每逢这时,少年便会去山上截下一段竹管,然后自己用刀按规格间距剜上孔洞。只是虽然这笛子制法简单,但那竹竿却并非豆腐,像他这样剜刻,要想在竹管上面凿出个象模像样的圆洞来,却也实非易事。往往,少年最后剜就的洞孔,不圆不方,或七边,或六角,八个孔洞八般模样,委实不规整。因此,少年这自制笛儿的音乐效果可想而知;低音或还能勉强凑趣,可高音就实在是声容惨淡、不忍卒听……
兴奋中的少年,便又翻开那本曲谱《水龍吟》。只是,这次他却有些失望。这本薄薄的曲谱书中,用那工尺符号记述的笛谱,委实是出人意料匪夷所思——这“水龍吟”多用羽音,变徵之外复又变徵,实在是……
“不是人吹的!”
醒言评价道。
等兴奋劲儿过去,这找工作的问题重又摆到了面前。只是,这次醒言却没像开始那般六神无主、毫无头绪——很快,他脑海中便是灵光一闪,叫道:
“有了去处也!”
醒言正在为这生计踌躇之时,却瞥见手中的笛儿“神雪”,心下顿时有了主意。
原来,少年猛可间记起在前几天,打那饶州城最大的妓坊“花月楼”前经过,无意间瞧见花月楼门口的照壁上,贴着一张大红的揭帖,上面说“诚聘笛师”云云。那时醒言也只是路过无聊瞧了个新鲜,当时并不觉得和自己有丝毫关系。此刻既然自己丢了稻香楼的饭碗,又蒙高人垂青送了根笛子,便是另当别论了;醒言再想起这则帖子,顿时便从事不关己,变成了雪中送炭。
只是这期间已经过去了四五天,不知道有没有人已经捷足先登。现在去那花月楼应聘,差不多已经成了醒言唯一的指望,少年不免患得患失起来,便赶紧加快脚下步伐,直奔那前门街上的妓坊“花月楼”而去。
其实,正所谓“关心则乱”,醒言这番担心倒是多余了。想那时节,能吹上两手笛曲儿的男子,不外乎便是那有钱子弟,文人雅士;他们显然不会委身于这卑下的妓坊,来和醒言抢饭碗;而那些有足够抢饭碗理由的穷苦子弟,却根本没心思、也没空闲来学这不事农耕的花活儿;况且他们之中即使有人想学,也不一定有这个机会。醒言拜他爹爹所赐,能聆季老学究教诲,可谓穷困子弟之中的异数了。
而那女子之中,倒不乏乐伎之流。只是这饶州小城,烟花队里实在找不出几个人材;何况这笛儿又有些特殊——坊间有言:“竹音之宜于脂粉者,惟洞箫一种;笛可暂而不可常。盖男子所重在声,妇人所重在容,吹笛弄管之时,声则可听,而容不耐看。”此言所说倒也不差,想那女子吹笛之际,气充塞而腮鼓涨,任你什么花容月貌也变得不忍卒看!
但虽说如此,这妓坊乐班儿里,笛子却是不可缺少;丝竹乐班儿要出旋律,便主要靠它了。
因此,不知自己正是稀缺人材的少年醒言,倒是白白担心了一遭儿;待他赶到花月楼前,欣喜的发现那红色揭帖儿仍在,便赶紧截住那正以为顾客上门而滔滔不绝的龟公的话头,直接表明来意。听了这话,再打量打量醒言模样,这龟公门子倒有些犹疑;不过既然这么多天了也没人来应聘,好歹有个送上门的,少不得要叫夏姨得知——这夏姨正是这“花月楼”的老鸨;为人却有些怪异处:旁个柳楼花巷的老鸨都喜欢姐们儿们称之为“妈妈”,这花月楼的老鸨却是更爱别人呼她为姨。
通报后得了允许,醒言便随着那龟公进到里间,见到了这位三十多岁光景、风韵犹存的夏姨。许是确实笛师难求,没经过多少折腾,醒言只是拿那玉笛儿简单吹了几个小曲,便通过了夏姨的审查;那老鸨夏姨没对醒言业务水平有多少诘疑,反而倒是对他手中的那管神雪比较感兴趣,追问这个衣衫破旧的少年,是从哪儿得来的如此好笛[注]。
听夏姨诘问,醒言倒也没有多加隐瞒,把上午那番情由略说上一说;只听得夏姨不住感叹,直道他运道真好,遇到了异人!
待安顿下来之后,少年醒言发现自己对这份新工作非常满意。
在这花月楼当乐工,虽然工钱也不算多,但总比自己原先那几份零工要高不少。况且,最大的好处便是这花月楼包他食宿,解决了少年悬而未决多年的最大生活难题!更让少年有些意外惊喜的是,听夏姨那一张舌粲莲花的嘴说,如果自己运道好,遇上个把摆谱装阔的富家子弟,说不定还会有额外的赏钱——虽然这赏钱妓楼要抽三分之一,但对于从来就没赚过啥像样钱的醒言来说,这些都已算得上是收入颇丰了。
对于少年而言,却还有一个好处。虽然这花月楼是饶州城最大的妓坊,但毕竟饶州城不大,也非十分要冲之地,往来客商并不甚多。因此在这花月楼里,白天他们这乐班儿基本上没啥事做,一般只有晚上才有客人叫取姑娘陪酒,听乐班奏曲儿;于是少年便可趁此白天无事,出去听听季老先生的课,或者干些别的杂事儿。
当然,说到再回季家私塾听塾课,醒言倒也根本没想过可能会被他那些同窗耻笑;毕竟对他而言,找到衣食门路才是首要的,只要正经赚钱,哪怕再卑微的事儿他也得去做。事实上,这几年下来,醒言这一穷苦子弟,在那季家私塾中,不知不觉间竟累积了一定威望——作为塾中的异数,他这一山野少年,不光读书聪睿快捷,而且还身强体健,上树掏得着鸟窝,下河捕得到游鱼,在这些同龄或者幼龄少年眼里,竟是那般的神通广大;平时课余玩耍之间,醒言俨然便是一位孩子王!
此时这些少年们还没完全长大,门第等级观念还不是那么强烈;况且,即使他们知道醒言委身妓坊当乐工,却也不敢轻易嘲笑——若与这花月楼的耳报神交恶,要是哪天自己蹩去行就成人之礼,万一被他瞅见回去大肆张扬,那可就大为不妙了!
这座少年接下来要从中谋取衣食的“花月楼”,是饶州城内规模最大的一座妓坊,坐落在前门街上,坐北朝南。这花月楼虽然前后数进,房屋不少,但门脸儿并不显大:一座两底两层的临街牌楼,上下俱都漆成红色,间隔绘上些合欢花鸟,颇合妓楼气派。只是可能因为历年乏于修葺,这些漆色都已渐成深朱,有些地方的漆皮儿也渐为脱落。
在那花月楼门脸儿的两旁,分悬着一幅对联,说的是:
“一样慈航能解脱,彩衣人即是乌衣。”
这副对联不知是谁人做得,倒是诙谐风趣。这上联中故意曲解佛家“解脱”之说,整联亦有调笑白衣观音之意。虽然这联对佛门殊有不敬,但此际正是抑佛崇道,对这渎佛“楹”联,大夥儿倒也是安之若素。
不管怎样,这十六岁的少年张醒言,在丢掉他那珍爱的跑堂饭碗之后,便正式成为赣州府饶州城,最大妓坊“花月楼”乐班的一名成员。
只是,让少年此刻颇觉有些罪过的是,在较好解决了食宿问题之后,他胸中那向道之心,不觉却渐渐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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