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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手臂,在心中默默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再看云舟时,发现她双手紧紧抱着胳膊,哭得面青唇紫,瑟瑟发抖。七夕在夏末秋初,早晚已有了些凉意,此时华灯初上,更比下午冷些。完颜彝见她身上纱衫单薄,本能地欲解衣给她,手指碰到革带时,又惊了一跳,懊丧地忖道:“我是疯了么?若被她看见,以为我意图不轨,岂非雪上加霜?!”想了一想,蹲下身对云舟道:“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件衣裳。”
他寻到云舟房间,开门一看,又退了出来,转头去找霓旌。元好问与霓旌正你侬我侬,听到完颜彝拍门,以为又是催他回营,老大不情愿地打开门苦道:“做什么?”完颜彝却推开他,急切地道:“霓旌姑娘,我不懂女儿家的东西,麻烦你为你姐姐拿件衣裳。”霓旌与元好问讶然对视了一眼,想到了一处去,不敢置信地道:“啊?”完颜彝又想起云舟满脸是泪,急道:“再打盆热水来。”霓旌与元好问目瞪口呆:“啊?”完颜彝见他俩一副见了鬼了模样,心里好生奇怪,只是惦记着云舟,催促道:“快些!她冷!”霓旌回过神,满面通红地笑道:“是,我这就去!”一溜烟往云舟房中去了。
元好问拍着完颜彝肩头,煞有介事地笑道:“天上的牵牛星才亮,你倒已渡了鹊桥了。”完颜彝伸长了脖子等着霓旌,无心与他谈笑,敷衍地“嗯”了一声。元好问越发确信,感慨道:“商帅与仲泽这回尽可放心了。”说话间,霓旌已托着个木盘碎步跑回,盘上叠着几件衣物,笑道:“我已叫人立刻打了热水送去。”完颜彝“嗯”了一声,端起木盘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霓旌与元好问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完颜彝一径跑回雅间,见云舟仍在战栗,便拿起最上头的罗衫,轻轻披在她肩头,他于方才之事心中有愧,举动间十分小心,手指都不曾碰到她一点,谁知一块布从褙子里掉出来,落在云舟膝头,云舟一见登时涨红了脸,攥住了那块布藏到身后,站起来怒道:“你拿这个做什么?!”完颜彝愕然道:“是霓旌姑娘为你拿的,怎么啦?这是什么东西?”云舟再一看,只见盘中亵衣汗巾俱全,羞得颤声道:“你……”话未说完,门外小鬟叩门道:“姐姐,热水来了。”云舟气急败坏地道:“送错了。”岂料完颜彝却道:“没送错,是我叫的。”云舟又气又羞,颤声怒道:“你个浑人,叫热水做什么?!”完颜彝习惯了她喜怒无常,波澜不惊地开门接过水盆,和言道:“给你洗脸。”
云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见他一副认真的样子,又委实好笑,忽然间悲从中来,叹道:“他有什么错?又有什么可笑?他本就是守礼君子,我懂得这些,是因为我已不干净了。”想到此,眼泪又连珠般滚了下来。
完颜彝不忍她再回忆这等悲惨的往事,轻声道:“你洗把脸,别再哭啦。”云舟颔首道:“不妨事,就快说完了。”顿了一顿,又继续道:“他们许多人……我早已昏死过去,朦胧醒来的时候,听他们在商量,我一个人不够分的,不若就地卖了,大家分钱倒方便,于是,就把我卖到了这里。我昏迷的时候,霓旌一直照顾我,几次自尽也都被她救下。等身体康复之后,妈妈要我接客,我誓死不从,结果,那日点了我伺候的镇防军将领,就……”完颜彝怒发冲冠,咬牙道:“是谁?!我定要将他……”云舟大哭道:“是哪个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你们金人!”完颜彝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方城军中绝不会有人欺侮你。”云舟绝望地掩面泣道:“我知道,只是太迟了,已经太迟了……”完颜彝听得一阵阵心痛,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她哭了一阵,渐渐止了泪,低道:“经此一事,我认了命,妈妈要给我起名字,我想起从前父母起的闺名……”她望了完颜彝一眼,低垂双睫,轻声道:“我单名芸字,家人都唤我芸娘。”顿了一顿,又道:“于是将周芸二字倒过来,变作云舟,也是‘霁海浮云舟’之意,盼着有朝一日能渡过淮河长江,魂归故里……”
完颜彝点头道:“别怕,我这就回去筹钱,赎你出来。”云舟愣了一愣,登时面红过耳,捂着脸羞道:“赎我……然后呢?”完颜彝一心记着她那句“渡过淮河长江、魂归故里”,蹲下身注视着她诚恳地道:“送你回家,回南朝。”云舟又是一愣,大哭道:“你……我不回去!我如今这个样子,还怎么回得去?!莫说爹娘,连大宋都要因我蒙羞……”完颜彝心下越发难过,忖道:“我从蒙古回来是忠臣孝子,她从金国回去却成了不贞不洁的罪人,上天何其不公,要叫她一个柔弱女儿承受这样的苦难!”
第35章短衣匹马(九)秋猎
完颜彝见云舟哭个不住,歉然道:“别生气了,方才是我思虑不周。那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去处?”云舟含泪瞥了他一眼,低道:“没有……”完颜彝极不愿她继续留在此地,又问:“那我先赎你出来,给你找个住处好不好?”云舟哭笑不得,心想总不能要自己一个女儿家来向他自荐,含羞试探道:“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帮我?”
完颜彝一怔,心中一点朦胧情愫随心跳轻轻跃动,偏又懵懵懂懂,不知道这融合了怜惜、欣赏、敬佩、担忧、惦念的情感究竟是何物,忽然想起她平生最痛恨金军,又与金国官兵有这般苦海深仇,顿时心中一凛,忖道:“我家世代从军,她不恨我已是不易了。”于是便正色道:“你是仆散将军带回来的,他若不曾被害,定会将你平安送回去,如今他不在了,那此事就是我的应有之义。”
云舟愣了愣,忽然将头蒙在臂弯里,伏在案上无声地痛哭起来,心中羞愧伤心失望层层叠叠,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心道:“他帮我赎我,只是为了死去的朋友,我好不要脸,竟痴心妄想他要娶我……”
这时楼下鸨母忽然高声笑道:“女儿们,都来拜拜天孙娘娘!”云舟站起身洗了把脸,在水盆中照见自己发髻上的白兰花蔫了,顺手摘了下来,丢在案上,低声道:“不必费心了,你早些回去吧。”烛火之下,她一双秀美的凤目犹带泪光,微微红肿,完颜彝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为何,竟一点也不想离开,只盼能与她再多呆一刻。云舟见他神色似迷惘似温柔,也怔了一怔,随即醒过神,垂眼道:“我去乞巧了。”完颜彝“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云舟低头绕过他,自己端了衣物开门出去了。
卷帘人去,一室皆空,完颜彝默默坐了一会儿,视线落在桌上那两朵白兰花上,伸手轻轻拾了起来。白兰花清香馥郁,却最是娇嫩难以保存,摘下后半日萎黄,一日即变作焦褐色,这两朵经云舟簪戴几个时辰,花瓣已蔫萎变色,完颜彝心中莫名地竟有些酸楚,待要放下,又觉不舍,心中迷茫,不知所以。
他正发呆,元好问却忽然叩门而入,笑道:“人家都下去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完颜彝骤然回过神,忙搁下手中残花,站起来道:“没什么,我们走吧。”元好问笑道:“我不是来催你的,你再歇歇。”完颜彝好生奇怪:“歇什么?快走吧,城门又关上了。”元好问笑道:“既关上了还急什么?你且看看这个。”边说边递过一张花笺。
完颜彝拿到烛下一看,却是一阙《桃源忆故人》:
楚云不似阳台旧,只是无心出岫。竹外天寒翠袖,寂寞啼妆瘦。
弦声宛转春风手,殢得行人病酒。明日西城回首,肠断江南柳。
他看罢笑道:“元兄又赋新词了,霓旌姑娘可喜欢?”元好问恨铁不成钢:“这是代你写的,送给你的美人儿。”完颜彝讶然不解,元好问低声解释道:“我知你一定要回去不肯留宿,可你们今日定情,总不能就这样走了吧?你那位美人气性又大。所以我想了想,代你赋词一阙赠她,以表衷情。”
完颜彝连忙摆手,急道:“定什么情?!元兄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被她听到了又要生气。”元好问莫名其妙:“为何?”完颜彝知云舟不愿泄露身世,便简单地道:“她恨透了金人金军,你别总拿我和她取笑。”元好问奇道:“那她为何还要跟你……这姑娘当真不可理喻。”完颜彝还以为他要说的是“跟你诉说儿时往事”,心中也后悔不该追问云舟身世,令她想起这般痛苦的过去,愧疚地道:“这怎能怪她?都是我……唉!”元好问简直如遭雷击,心想难怪云舟下楼时眼睛都哭肿了,尴尬地道:“那……那罢了,我去和霓旌说一声,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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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回去后,想着完颜鼎训诫弟郎十分严格,王渥又一直教导完颜彝读圣贤书,若被他们知晓此事,哪怕是青楼女子,也免不了一顿军法,便只说二人听了半日歌曲,其余半字都不曾提起,只是从此心里存了芥蒂,再也不拉完颜彝进城。完颜鼎与王渥七夕那日听出云舟推拒之意,早打算为完颜彝另择佳侣,更不再往桃源里去。
自此,没人再拉着完颜彝去桃源里,也没人再向他提起云舟,他似又回到从前,军中无事时便在窗下作牛毛细字自娱,只是写字时的心境却不复从前那般澄定平静。
八月清秋,风露如洗,完颜鼎带着王渥、元好问与完颜彝同去南阳郊猎,一路上,完颜鼎与王渥并辔而驰谈笑风生,元好问与完颜彝却各怀着心事,眼看南阳已在近前,完颜彝笑道:“元兄从前最爱说笑,最近是怎么了?”元好问笑道:“也没什么……南阳是霓旌的家乡。”完颜彝“哦”了一声,自然想到云舟的家乡远在钱塘,她离家万里沦落风尘,再回不到故土,心下一阵难过。
元好问也同时想到了云舟,见完颜彝面色沉重,误以为他在后悔自己的鲁莽,心道:“良佐虽然忠直勤勉,但逼迫女子终非君子所为,我看错他了。”念及此,心中顿生割席之意,笑道:“良佐,我有一事相求——我离家已有半载,老母年迈,倚门盼儿……元某想回去侍疾尽孝,不知良佐意下如何?”完颜彝一怔,随即点头道:“侍奉母亲是正经大事,元兄放心,我兄长定会答应。”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南阳,此地古称宛,因地处伏牛山以南,汉水以北而得名,西连陕南接鄂,是古来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东汉时,因光武帝刘秀是南阳郡人,也是在南阳起兵逐鹿中原,作为龙兴之地,南阳被称为南都,地位仅次于都城洛阳。而后诸葛亮躬耕于南阳草庐,许攸、邓艾、黄忠、魏延等名士名将亦出生在此,遂使南阳名噪一时。此刻四人往东汉时的点将高台上置酒而坐,秋风飒飒、落叶纷纷,碧空万里、鸿雁成行,别有一番豪阔疏朗之感。元好问饮罢杯中酒,当即赋词一阙《三奠子同国器帅良佐仲泽置酒南阳故城》:
上高城置酒,遥望舂陵。兴与废,两虚名。江山埋玉气,草木动威灵。中原鹿,千年後,尽人争。
风云寤寝,鞍马生平。钟鼎上,几书生。军门高密策,田亩卧龙耕。南阳道,西山色,古今情。
王渥看罢,抚掌笑道:“好词!裕之才思敏捷,我不能及。”元好问笑道:“我只会赋诗填词,不比仲泽文武双全,商帅得仲泽辅弼,何须书生摇唇鼓舌。”完颜彝知他有归意,便代他解释道:“裕之是独子,老母在家日夜悬念,他离家已久,想回去侍奉尽孝。”完颜鼎听罢,颔首道:“孝乃人之根本,裕之只管安心去,我让军籍监给你做文书。”
元好问大喜,站起身拱手道:“商帅宽仁,元某感激不尽。”并当席口占一律,笑念道:“逋客而今不属官,住山盟在未应寒。书生本自无燕颔,造物何尝戏鼠肝!会最指天容我懒,鸱夷盛酒尽君欢。到家慈母应相问,为说‘将军礼数宽’。”完颜鼎闻诗大笑,对王渥道:“裕之诗才独步天下,将来定会成为一代文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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