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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风（第3页）

在我过上现在这种生活之前，我还尝试过另外两种生活。我抛弃了药物公司以后，就窝在寝室里坐等拿毕业证证书，我在应该找工作谋划人生前途的日子里，计划着走一场真正的身无分文的长途旅行。所以后来，我的辅导员告诉我，只要我愿意，学校很乐意派我去新疆做一年的西部计划志愿者，我就欣然答应了退掉回南方的火车票。然后在学校老师的率领下，跟着一伙对前途无望的年轻男女杀向了新疆。

接下来，我就开始了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也是最苦闷的时光。我快乐，是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风景，犹如身处异国；我苦闷的，是自己的未来没有着落：其一，西部计划志愿者是不发工资的非正式工作，而且最长只能做三年，届时等我浪费了三年的宝贵青春后，国家就会无情抛弃我，叫我该干嘛去就干嘛去；其二，我爸还每天威胁我，如果我不回去考公务员，从此以后，我的死活就与他毫无干系。

离开新疆后，我去了一个充满财富的地方——浙江温州，给一家旅游公司做文案策划，老板是一个国家单位的领导。我原以为自己能在这个繁华富裕的江南城市里永久待下去，谁知我只呆了一个星期就落寞地跑路了。我跑路的原因是当我看着那么多时髦的女郎突然明白了：一，不论我怎么努力奋斗，我都不可能在这个城市里挣到娶老婆的钱，因为我既无做生意的头脑，也没有傲立人群的技术，我所会的东西，任何一个正常的高校毕业生都会；二，我天生为男的性别，决定了我无法通过傍大款而实现不劳而获的白日梦，而且我连求富婆包养我做她们的小白脸的条件，也一条没有，拿李燕的话说就是，我既无帅得咄咄逼人的脸蛋，也没有可以令女人大声尖叫的强壮之躯。

离开温州回到家之前，我已经成功地通过了我家当地政府组织的一场招聘工作人员的考试的笔试。后来我爸求爷爷告奶奶奶，四处奔走，最后花了一大笔钱托他同学走后门，才让我顺利地通过这场考试的面试，使我成为了一名为人民服务的公职人员。

这是一份令我不知所措的工作，每当我面对它时，就哭笑不得——我一个连女孩的手都没有摸过的老男孩，居然干着希望老百姓断子绝孙的工作。我负责的工作，主要内容是征收社会抚养费。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村里的孕妇刚一生完孩子，第二天，村委书记便会领着一伙由大队干部和乡干部组成的队伍来到村里。每一次，他们都像鬼子进村一样，浩浩荡荡地直接杀到正在袒胸露乳地给婴儿喂奶的女人家中，上蹦下蹿，并且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女人家里打砸抢。如今已时过境迁，我们的工作守则明确规定，钱必须要征收到位，但不能通过暴力的手段强征，否则我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第一次跟着领导伙同村干部，下村去征收社会抚养费的人家，是这样的一家人，男的在一次给人砌砖的活动中，从跳板上摔了下了，摔断了腰，如今正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动惮不得；女的，不知去向；男人的老母亲，不知所措地给我们端茶倒水；男人年幼的儿子，看到我们一伙陌生人在他家院子里走来走去，兴奋不已地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男人超生的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地上，像死了爹娘一样，哭得伤心欲绝。

不论我们如何甜言蜜语地劝说，躺在床上的男人，始终不肯在我们送给他的社会抚养费征收决定书上签字画押，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才不相信你们的话，如果我签了字，而没交钱，到时你们去法院告我，那我怎么办。”

“我说了乡里会给你出钱，就一定会出，绝对不会要你一毛钱，难不成我们政府还会欺负你这样的人嘛？”我的领导说，“你按个手印，这只是履行一下法律程序，以此证明我们给你送了执法文书。”

在我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外出征收社会抚养费，是去j市，找我们乡里的一对在那里打工的超生了两胎的夫妇。我记得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找到这对夫妇的时候，正好碰见他们推着一辆平板车，车上坐着三个黑不溜秋的本应该在学校里念书的孩子。这对夫妇在j市做着给人送煤炭的生意，这是一项不需要任何成本的生意，唯一的成本就是他们充沛的体力。

黑炭夫妇听说我们要向他们征收四万九千多块钱的超生罚款时，没有吓得脸色苍白，而是指着他们的三个孩子对我们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三条，你们把他们全部弄死去吧。”

“不交钱也行，”我的领导看着黑炭男人说，“叫你老婆跟我们回去结扎。”

“你们要是敢结扎我，我就死给你们看。”女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说。

“我老婆要是死了，那我也去死。”黑炭男人有气无力地撅着嘴说。

这一次，我们不仅又没有征到一份钱，反倒给了黑炭夫妇三万块钱。黑炭夫妇既不答应交钱，也不愿结扎，更不配合在我们送给他们的执法文书上签字和按手印，没有使我的领导一筹莫展，我的领导对黑炭男人说：“那乡里给你两万块钱，你去坐三个月牢行不行？”

黑炭夫妇没有经受住金钱的诱惑，他们走到一旁商量了一下，黑炭男人就答应了跟我们回去，到牢房里享受几个月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爷生活。

黑炭男人是站在牢房门口看着黑炭女人收了我们的两万块现金，才主动走进监狱大门的。黑炭男人进去以后，黑炭女人又被我们成功说服，她拿了另外一万块钱，跟我们去了县人口与计划生育服务站做输卵管结扎手术。

黑炭女人做完手术出来后，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我原以为结扎是把那里给缝掉，原来不是那样的。”

我们乡计生专干外出征社会抚养费的次数是极其有限的，这项工作大部分是由村计生干来完成的。我们偶尔外出，只是针对那些拒不缴纳社会抚养费的人。一则，国家明文规定，超生者必须得要缴纳社会抚养费；二则，我们乡政府每年都有结扎多少个妇女和搞几个非诉的任务，这里的非诉是指通过法院强制执行的手段，对那些拒不缴纳社会抚养费的刁民强行征收社会抚养费，如果这样还征不到钱的话，那就抓人坐牢，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对象必须是自愿在执法文书上签字和按手印。至于那些主动缴纳社会抚养费的超生者，一般只要缴纳了几千块钱便什么事也没有。但计划生育政策明文规定，任何一对超生的夫妇都必须得给他们做一份执法文书，所以我的日常工作，基本上是坐在办公室里造假执法文书，有时候，由于一次性做的文书太多，而每份文书都必须得按手印，于是有时我的十个手指不够用，并且办公室里其他人的手指也被我用完了，我就会脱下鞋子和袜子，掏出十个脚趾，用脚趾纹来代替手指纹，按在社会抚养费的执法文书上。

然而虽然如此，但我却从另一面正确地理解我的工作对人类的伟大意义，尤其是在我亲眼看见半身不遂的男人的两个孩子以及黑炭夫妇三个虚度光阴的儿女后，我就假设，如果我们的计划生育工作完全执行到位，那我们至少可以少让三个孩子跑到这个世界上来跟着他们那无能而又无知的父母饱尝人间的艰难困苦。我的想法没有仅仅止步于此，我在想的是，这些在贫穷中长大的孩子，他们中有多少人长大后会心理扭曲，从而成为残害他人性命的罪犯，甚至是威胁社会的恐怖主义者。

黑炭夫妇三个儿女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里后，像影子一样萦绕着我，挥之不去，他们总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

我爸妈是在我连东西南北都还分不清的时候，南下广东打工的，他们把我们姐弟三人丢给我的爷爷奶奶，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爷爷奶奶是一对每日以谁辱骂对方更厉害为乐趣的夫妻，他们不仅只喜欢钱，而且一点也不喜欢小屁孩，他们对我非打即骂，于是我上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带刀上学的小流氓。终于在小学五年级某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在一块刚收割完稻谷的稻田里，手握一把由镰刀改制而成的锋利小刀，把我一个同班同学砍得鲜血直流。接下来，我就被我奶奶经常扫地出门，再然后在我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我奶奶剥夺了我留守儿童的身份，让我成为了我爸外出打工的随工家属，我奶奶的理由是，只知打架斗殴的我，这辈子念书是毫无希望的。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爸妈在外面打工，过的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所以他们经常都懒得回家过年，因此当我跟着我爸来到了他谋生的那个名叫潮莲镇的小镇，看着他和我妈每天早出晚归给人做苦力活后，我小小的心灵便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为自己一直以来对他们的误解，心感惭愧。

与此同时，我爸在我心里的形象，也因为他从事的事业，一落千丈，他不再是崇高的代名词，有时候当我看着那些有钱人衣着整洁地指挥他汗流浃背地东奔西跑，我甚至都瞧不起他。

或许是由于我内心强烈地鄙视我爸那种人，所以当年十一岁的我，在一个海边小镇终日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走了整整八个月之后，才不顾一切要重返校园上课念书，不仅如此，并且还决定要考上大学。这是我直到成年很久以后才明白了的一件事。

我直到成年很久以后才明白的事，有很多，比如当年我的姑父和我二婶的小弟弟经常在晚上带我去录像厅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脱光衣服抱在一起啊啊叫的电影，原来就是我爸警告我如果我看了他就要打死我的黄色录像；还有当年我最喜欢与其玩耍的那个青年男子，不仅是一个瘾君子，而且还是艾滋病携带者，最后在一家发廊的一个小姐的身体上，累得气绝身亡了。

4

李燕去了北京以后，未到半年就遇见了她日思夜想了二十多年的外貌男，并且投入了他的怀抱。这事是李燕在电话里亲口告诉我的，她说这话时，整个人就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似的情绪激昂，虽然当时她只存在于我的耳朵里，但我感觉到的她，是蹦蹦跳跳的。

李燕声音高亢地对我说：“洋洋，你知道嘛，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帅气逼人的男朋友啦。”

我没有向李燕打听她的男人究竟长得有多好看，我表现出了一副和她一样高兴的样子，并且还祝福她早生贵子。

李燕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已经由内而外，即把她的精神和肉体都交给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的那一刹那，我不仅对她彻底绝望了，并且对爱情也从此不再奢望。

李燕的爱情没有持续多久，她与外貌男同居半年以后，在一个不小心的夜晚弄出了一条人命。李燕想把孩子生下来，但外貌男坚决不许，他要李燕去医院做人流手术，并且他还威胁李燕说，如果她敢把孩子生下来的话，他就舍得让孩子从小没有父爱。外貌男的理由李燕无法反驳，他没有能力在北京把一个孩子养大成人，他也从未打算过要在北京长久待下去，他说北京不是他的久居之地，总有一天，他还是要回他老家去成家立业的。

就这样，李燕堕了胎，然后跟外貌男分手，并且还与他像仇人一样，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李燕跟我诉说她失败的爱情时，我爸妈正在挑选他们尚未出生的孙子的妈，也就是我未来的媳妇，所以当时的我，既没有心情因李燕的不幸遭遇而获得报复性的心理快感，也无时间去幻想李燕能突然认识到我的好，从而决定非我不嫁，而且即使李燕有这个意思，我也不会成为一只吃回头草的坏马，因为我是不可能会和一个精神和肉体，皆被姓名不是我的男人玷污了的女人一起白头偕老的。

我还在新疆的时候，我爸妈就开始给我物色女人，他们的要求很高，不仅要女孩五官好看、身材苗条，而且还必须是得有正式工作的大学生。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之后，也就是从新疆刚回到家上班的时候，他们终于给我找到了一个他们看来十全十美的儿媳妇。只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我把自己弄成人模狗样的样子站在貌美如花的女孩面前时，我们居然异口同声说出了同一句话：“对不起，我和你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没有问女孩为什么，我不想自取其辱。所以当女孩以为我觉得她不够好看而问我为什么说跟她不可能的时候，我就毫不客气地对她说：“像你这样外在形象无可挑剔的女孩，从你上初中起，就肯定有很多男孩子为讨你欢心，在你屁股后面东奔西跑，所以虽然我不能确定你交过几个男朋友，但你一定有过男朋友，而我是不可能会吃别的男人吃剩下的菜的。”

最后，我与女孩不欢而散，各自从哪里来，回到了哪里去。其实我当时并不想用那种语言侮辱女孩，但为了挽回她以身高秒杀我对我自尊的伤害，我也就不想控制自己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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