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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敦煌的时候,便连张隐岱,也觉出了气候的异常。北风一停,冷而干燥的气息不一会儿便消散殆尽。反是贴近肌肤的中衣,被微微的汗水浸湿,竟是大半天都不得干爽。
这天气,不似秋冬的雷雨天,倒似夏日午后的阵雨天,潮热湿闷。
就在这样的燥热中,燧香的气味,越发浓烈起来,黏黏腻腻,让人头昏脑沉。
三人都已经脱了外披的斗篷,搭在马背上,然而疾驰之际,仍能觉出身上不停冒汗。只有过护城河时,带着水汽的河风扑到面上,带来一些清凉之意。
三匹马刚得得得过完河,上岸行得数十步,便听得身后吱嘎吱嘎的声音,张隐岱急忙扯起缰绳,勒马回看,十来名兵士站在桥塔下,正使劲扯动悬索,将吊桥慢慢拉起。
这一惊非同小可,掉转马头奔回,口中大声喝问:“你们是哪个军营的?奉了谁的命令拉桥?”
一名什长模样的兵士松了手,回身一矮身子,行了个军礼,口中说道:“上禀职方司张主事,小的们属归义军环卫营统领,今奉节度使衙门军令,待张主事和大小姐的马匹过了,即刻升起浮桥,不得有误。”
张隐岱厉声问道:“节度使衙门命你们升桥以前,可曾撤回四野城郊之民?”
“小的们只负责升桥,余事并不知晓。张主事如有疑惑,但请回城,寻得侯爷相问便知。”
张隐岱立于马上,脸色黑得怕人,口中连连冷笑数声:“好,我便回去,直问到归义侯当面。若是当真没有撤回乡社村民,嘿,嘿!”一张俊脸之上,笑容几乎已变做狞笑:“他就等着我参他个临战畏死,弃民于敌的大罪吧!”
返身催马,便向城头疾驰。
安舒也不急着追上去,拍马上前,问道:“你们是环卫营的?归义侯已发下调令,命你们回城?”
那什长忙又躬身回道:“回大小姐,两个时辰前,侯爷便已传下兵符调令,命环卫营入城听候差遣。适才又有命令,分派了一半兄弟出城,分成小队,散入四野乡村。”
安舒小小吃了一惊,默算时间,约莫在自己离开侯府之后不过一二刻钟,归义侯便已按自己所言,发出调令,心中倒也佩服归义侯这番决断的勇气。至于为何又派一半人马出城,她却也是与张隐岱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回首望向前方,敦煌城庞大的轮廓全被黑云笼罩。一字的羊马城,半圆的瓮城,高大的东城门,全都落在阴沉沉的云层阴影里,几乎看不清墙面石砖。号称高可齐天的望京楼更是大部分被黑云遮蔽,只露出下面一小段窗牅门庭。
他们这三骑奔入之后,羊马城、瓮城、东城三道门便一道道关闭落钥。最后一道东城门巨大厚重,将士们推动枕石,将两扇城门由内而外缓缓闭合,地面轻颤。枕石在地面刮擦,发出“呲呲”的尖锐响声,仿似万鬼夜哭。
安舒伫立城门之后,默默看着城门完全闭合,将士们将枕石牢牢地立在门站上,又上了一人合围粗细的铸铁门闩。
“关闭城门便能锁住燧香?”张隐岱也在她身旁,直看得火大:“这是何等的奇思妙想?归义侯的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被大祭司换了?曹世子眼看着他老子犯蠢也不进谏?我再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愚孝之人。”
“曹宗钰行事,必有他的道理。”
张隐岱想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忍住,只白眼看天,连连冷笑。
安舒也不理他,蹙着眉头,招手叫来一个站一旁指挥的低级将领,问道:“你们关了东城门,其余三门,可也一道关了?”
“回大小姐,西南北三门,兄弟们都早已奉命,前去关闭。独我们东门,要留着等大小姐和张主事回城,所以迟了些。”
安舒点点头,坐直身子,回首往其余几个方向望去。敦煌城庞大广阔,现下又光线黯沉,自是望不到其余三门。然而安舒心中,已可想象彼处光景。
敦煌建城千又二百余年,从未试过如今日这般,全面落锁,与世隔绝,孤悬天地之间,直如绝域死地。
城中街道之上,出现了大队大队的环卫营士兵,各个衣甲鲜明,腰佩仪刀,手持灯笼,全副武装地在街头来回巡逻。
安舒还碰到着禁军服饰的士兵,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卫队。领头的校尉也认出了她,赶忙上前见礼,道是节度使大人行了文来借调,又是曹世子亲自去驻地商谈,他们一时找不到大小姐,世子这个面子又不能不给,所以几个军官一商量,就应承下来。还望大小姐念在他们一番衷心体国的份上,恕他们越权擅专之过。
安舒几句话便待把他们打发了,目光落下,忽然又叫了一声“回来”,指着他们手里提着的八角镂空菱形木质灯笼问道:“这是什么?”
那校尉笑道:“大小姐有所不知,使衙借调我们来巡街,其余都不论,唯有这灯笼,是世子三令五申,一再强调的,务必要灯笼不离手,灯火不许灭。据世子说道,这灯笼里添加了能辟邪的香粉,今晚来的邪物,沾上这味道,即刻便要身销影灭。也是可怪,属下们提了灯笼,走了好几条街,果是没见到什么异样妖邪。”
那灯笼之中,不断向外飘着轻烟,檀木香味氤氲,几乎弥漫了一整条街道。
“这灯笼的主意倒好,也不知谁想出来的?”等卫队走了,安舒赞道,“比我们随身携带檀木香油更收事半功倍之效。”
“也要在人烟稠密处,才好用。还要无风无雨。若是来一阵风,下一霎雨,那就全打了水漂。”张隐岱一副就事论事的口气。
安舒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人不知道自己这乌鸦嘴,可有多讨人嫌么?”
张隐岱纵然是乌鸦嘴,那也定是没开过光的乌鸦嘴。等他们一路行到节度使衙门处,这风和雨都未曾见到分毫。头顶黑云虽是一副随时要翻脸的样子,雷声轰鸣,云层翻滚,却终究不情不愿维持了个彼此和平,相安无事。
三人一路行来,安舒留神看去,街头行人几乎绝迹,偶有人匆匆出现街头,便会被巡街的环卫营士兵一路押送回家。
除开负责巡逻的士兵,街上又有两类公人,一类胸口印个“沙”字,一类则是“敦”字,其余则无差别,正是沙州节度使和敦煌府尹两处衙门的巡检,手里提了大袋子,挨家挨户分发檀香块。
时而有人冷不丁从阴影里窜出来,到张隐岱身前回事。
据他们的回话,安舒大致理清前后关节:寅时前后,城内数处街面,同时发生大起骚乱,人群纷纷涌出家门,走上街头,形状若狂,种种下流淫秽举止,当众做出,不知其丑。
职方司人手不足,快要控制不住大局之时,环卫营及时赶到,投入大量兵力进行增援,一方面压制人群,一方面四处焚香,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算把各处的骚乱扑灭下去。民众自混乱中清醒,有人愧悔痛惭掩面奔逃,有人嬉皮笑脸不以为意,不管哪种,都被环卫营一概捉住,分批遣送回家。
目前看来,城中尚未出现大乱,局面还算乐观,然而张隐岱挥手遣走属下后,回头一看,安舒眉头深锁,似有重忧。便知她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节度使衙门手中,到底收了多少檀香?若都似这般大把泼洒,究竟能抵几日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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