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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孩子们都进到里屋,范秀玲和侯卫军来到前院。十点多天才会完全黑下来,现在只是有些朦胧的昏暗,像在空中覆上了一层灰色的纱网。
几年前,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们夏天偶尔会在院子里踩踏结实的黄土地面铺一张凉席,睡在外面。那时还看得到布满深黑色夜空的闪亮星辰,月光也非常明亮,晚上能借着月光看清院子里的建筑和外头大路边上的白杨树轮廓;星星很耀眼,不像平凡的现实中的事物,而且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永远坠落到大地。孩子们会一颗颗数着星星直到进入甜美的梦乡。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那耀眼得有些让人不敢相信的星辰了。
他们来到铺满黄土的前院,随便找了两块没用的、几乎完整的红砖坐下。这次是范秀玲让丈夫跟着来到院子里,主要是想避开孩子们。侯卫军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或做什么,但他能确定的是妻子这次不是要跟他争吵。他侧过脸看了妻子一眼,范秀玲一直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在组织想要说的话。
侯卫军随手捡起身旁的一根小树枝,用手轻轻撇断,放到嘴边咬了一下,然后把树枝扔到一旁。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他在不能做什么和说什么的时候,会感到一种难忍的拘束,所以常会在手里把玩些什么,用以转移注意力。就像有些小孩子受到老师的训诫时,会不停摆弄背在身后的小手,或盯着老师的皮鞋想象一个激动人心的冒险故事。只是侯卫军已经不再拥有小孩子的想象力,于是会不自觉通过一种习惯性的小动作来转移注意力。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范秀玲说,没有看侯卫军,而是仍微微仰头,看着天边几颗发出微弱光芒的、几乎看不见的星星。
侯卫军没有说话。他侧过脸用有些沉重的目光看了妻子一眼,随后怀着愧疚低下头,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因为你说让我朝娘家借钱,让我想起了三哥、大哥、二哥还有妈妈。”范秀玲说,似乎没有期待丈夫做出回答,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说,“他们总会在任何时候为我挺身而出,替我说话、保护我不受伤害。可是你呢?你不保护我,还要骂我、打我!让我遭受痛苦的折磨!”
侯卫军低头默默听着妻子的话。他本想反驳一下,同之前那样说那些事儿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了,但没有说出口,他害怕妻子又会像下午的时候一样突然情绪失控。
“每次和你妈吵架,你从来不问原因,她总是对的,我永远是错的。仿佛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便是她刻意针对我,只要我反驳一句,就是犯了什么难以饶恕的罪过。你从来没替我说过话、保护过我,从来没保护过你的妻子,没有一次!最开始你骂我,让我闭嘴滚回家去,后来还打我,而且一开了头就更加频繁,更加肆无忌惮……”
范秀玲回想起那些痛苦难忍的过去,湿润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顺着落叶般枯黄的脸颊流到下颏。她吸了吸鼻子,仰起头,用双手掌心抵住眼眶,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时,发出颤抖的、不连贯的喘息声,随后又用掌心抹了两下眼眶,擦去眼眶旁的泪水,再把脸颊的泪水用力擦去。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但是一种低声的、几乎无声的啜泣。
侯卫军知道所有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她所说,有些事是没法过去的,没法像忘记自己曾折断一根树枝那样轻描淡写地忘却,不管是对于她,还是他。“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是他唯一能够辩解并让自己心里减少那种沉重的负罪感的一句话,但如今他也不愿再用这句话逃避曾经犯下的罪过。他想象着自己处在妻子当年的位置,想象着她曾经历的痛苦折磨,体会那种仿佛被人缚紧双手,把整个脑袋用力按进水池里的无法挣扎、难以忍受的窒息。但他知道,如果没有真的经历过,永远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孩子们惹她生气的时候,他总是让孩子去哄哄他们的妈妈,最后跟她道个歉,事情就过去了,因为母亲永远也不会恨自己的孩子。但如今侯卫军却不能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或像孩子们那样抚摸妻子的肩膀和后背,她可能真的恨他,曾经一定恨,哪怕是现在,他也觉得那份恨意仍然无法随着时间完全消解。他罪孽深重,已经不抱任何得到原谅的希望,但他仍会道歉,仍想要用以后的所有时间弥补之前的过错,如果可能得话。
“我曾跟妈妈(范秀玲自己的妈妈)说过,”范秀玲长长叹息一声后放下双手,情绪平静了很多,继续说下去,“有一次我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向她诉苦,结果她哭得比我还厉害,说什么都要让我回去,哪怕是回去看她一眼也好。
“我也曾想过回去,回到那个曾经养育我的土地,那个能受到所有人庇护的温暖的家里,回到那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已经离我远去的故乡,永远离开,不再回头。但那时我又想到,孩子们呢?他们怎么办?
“他们会成为没有妈妈的孩子,会受到其他孩子的歧视,会被别的孩子欺负,像我小时候那样……他们没有能够保护他们的哥哥,就连父亲也没法在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你得为了生计每天在外头奔波——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我要他们永远不必经历那份孤独和痛苦焦灼。”
范秀玲仿佛缓和情绪地略一停顿,痴痴地盯着挂在天边的模糊的星辰。
“我要是走了,首先,他们怎么吃饭呢?你要每天在外面干活,他们就得跟着爷爷奶奶,而咱爸妈已经照顾着一个伟伟了,唉,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时候的事儿,你难道能不记得?你妈偏心,只管他的伟伟,只认他是她的孙子,不管我的孩子。”
范秀玲说着露出那种几乎是怀着憎恨的目光瞪了侯卫军一眼,他知道那不是对他的恨,至少不完全是,更多的是对他的母亲的恨。他没有说话。
“那次我们去玛纳斯拾棉花,把孩子们留给爸妈照顾,临走前我还说了,不用管别的,让他们吃好饭就行。结果怎么样?晚上回来,三个孩子都跑到我面前,哭着说他们饿。我问他们为啥不吃饭,是忘了吃晚上饭了吗?方方却说,奶奶不让他们吃,还跟他们说没饭了。我跑到爸妈住的小屋子里,看到锅里还剩下半锅面条,都快干了也不让我的孩子吃。我问他为啥不让我的孩子吃饭?她说啥你还记得吗?”
范秀玲突然转向侯卫军,嘴角露出似乎满怀轻蔑和恶意的笑。天空逐渐黑下来,侯玉衡房间里的灯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从他们的后背打来,照亮他们和身前的一片空地,但并不很亮。
“她说‘那是给我孙子吃的,你的小孩儿凭啥让我管!’”范秀玲转过脸,不再朝着丈夫,又轻蔑的笑了一声,把扭曲的面容藏进深沉的黑暗之中。她已经不再痛苦地啜泣,但眼泪仍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她还说‘你有本事生,就没本事养吗!凭啥让我给你养孩子!’那你告诉我,凭啥伟伟她天天养,而我的孩子却一顿饭都不让吃,我的孩子不是她孙子、孙女儿是吧!”
“伟伟不是没妈吗?”侯卫军说,仍低着头,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为母亲辩解,他知道妻子说的没错,一句话都没错,他亲眼看到了所有这些事。但他有些没法容忍其他人说他的父母,但他又知道这事儿确实是他的母亲错了,他错了,所以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愤怒,只是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偏心,她不公正!”
侯卫军看着突然陷入愤怒的妻子,知道再多说话没有任何用处,几乎开始后悔自己的辩解,因为她并没有说任何虚假和污蔑的话,她只是说出了事实。他更年轻的时候,大概十年前和更早的时候,如果有人敢这么说他的父母,即使是自己的妻子,甚至应该说尤其是自己的妻子,他一定不会放过,甚至要动手打她,让她再也不敢说那种话。
而现在,大概是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他才终于觉得自己确实不再年轻了。他能接受他人对自己的批评,能接受妻子的批评,甚至是对于自己父母的一些话,只要那些话不是虚假的,那些问题是真实存在的。直到能够做到这些,能客观地、从对方的角度看待问题并开始反思之后,他才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幼稚、无理的孩子。
“从那以后,”范秀玲接着说,声音很低,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大哥家的人听见,“我就没再把孩子交给过你妈了。所以,”她突然扭头看着侯卫军,眼泪止不住涌出眼眶,“我要是抛下三个孩子走了,那时他们还那么小,他们会死的!我最后没离开,忍受着你骂我、打我,没像伟伟的妈妈一样,抛下孩子一走了之。”
范秀玲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侯卫军终于伸出左手,抚摸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她这次没有抗拒。
“我错了,秀玲,我错了……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能让你好受点儿。”
“唉,伟伟也是个可怜孩子。”她似乎没有听到丈夫的话,继续说着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话,但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怜悯的话,“刘好自己跑回娘家了,从那以后再没管过这个孩子。幸好有爷爷奶奶,这孩子才不至于饿死。但我们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就在这个院子里。听方方圆圆说,他因为没有妈妈被同学嘲笑过,肯定也被欺负过。这怎么能行呢!唉,可怜的孩子。如今怎么样呢?高中都没考上,去年就已经没学上了,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就是吃了没妈的亏,要是刘好在这儿没走,他能不好好上学,能考不上高中?
“所以呀,我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如今考上了大学,就觉得当年留下来没错。”范秀玲用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抹了一下脸颊上的泪水,用手指把右侧被泪水沾湿的一缕头发拢到耳朵后面,“我经受过的痛苦和折磨,不是像铅笔在纸上写字一样,能用橡皮这种工具擦得干干净净,而是像生锈的钉子嵌入木板,就算立刻拔下来,也会留下难以磨灭、触目惊心的伤痕(她偶尔会看些书,在送孩子们上学之后。这是她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的类似的话,如今就学着那些文字,用自己的话说出来)。但每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们长得这么健康、这么高大、这么可爱,每一个都那么努力学习,他们的奖状贴满咱们的整扇墙,甚至已经贴不下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仅仅是这些,就足以让我的内心感到宽慰了。
“你以为我真的不想让方方上大学吗?也许你甚至以为我恨她,可我比谁都想让她上大学,可是我们交不上学费。她作为大姐,应该为弟弟妹妹们,为这个家做出牺牲,像我当年那样。不过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在最后的时刻,她做出了牺牲。”
“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为了这个家,为了减轻这个家的负担,要打工给妹妹和弟弟挣以后的学费。”侯卫军说,压低声音,语气平静,“是我非要让她上那个大学,她辛苦付出这么多年,还有高三那年有多难熬,你也都看在眼里。所以我想让她上学,我知道如果今年不上大学,她一定不会去复读,而是随便找个什么工作,再也不会进入学校,再也没机会踏进大学。所以我一定要让她上那个大学,我觉得自己如果拼了命干活,也许能赚够学费,但我没想到,没人愿意借我钱,第一年的学费都没法交上,想以后能有啥用!”
范秀玲突然扭过头,看着丈夫的脸,两滴泪水再次划过脸颊,突然仿佛醒悟似的大声说,“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从小就是最懂事儿的孩子,我就知道……”
她想起孩子们还很小时候,两个女儿才上小学三四年级,大女儿就开始一个人默默打扫家务,在她做饭的时候帮她摘菜、洗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捡塑料瓶子。还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在她出门干活之后,为了给家里省钱,没有用留给他们的钱去餐馆买饭吃,而是给弟弟妹妹做饭。她曾尝过大女儿做的菜,尽管并不好吃,火候掌握得不好,总是把一部分菜炒成黑色;盐放的太多,而且没有完全搅拌均匀,有时会吃到一整块盐。但她仍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比小时候她的母亲炒出来的味道还好。想着这些过去的事,她不禁又流下了混杂着欣慰和愧疚的泪水,她觉得自己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让她上……,卫军儿,让她上大学,多少钱都得上……”范秀玲突然说,忍不住哭出声来,她颤抖着双肩不住抽泣,紧紧抱住身旁的丈夫,不再恨他,或者曾经的他,不再恨他的母亲,不再恨任何人,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心中只有满溢而出的幸福,她觉得仿佛世间的一切能够产生幸福的事物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她正受到上天最偏爱的眷顾。
侯卫军也紧紧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而他自己也不禁湿润了眼眶。他知道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对于他的孩子,他的妻子,他的家庭来说,以后的日子会充满幸福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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