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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生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仔细观察着伽蓝的神色,心中疑窦暗生;然而脑中还未整理出半点头绪,他便被旁人扯回神智——常画匠扯着他袖子谄笑道:“慕容大人,陪我去趟茅房吧……”
“还是我陪先生去吧。”伽蓝闻言,赶紧拍净手站起身。
常画匠退避三舍,紧盯着伽蓝的脸防备道:“你就免了。”
红生便拿着一盏小灯,陪常画匠穿过黑黢黢的长廊送他去如厕。途中一灯幽幽,走道昏暗,常信一路畏畏缩缩,红生便忽然停下问他:“为什么不让你的徒弟陪你去?”
常画匠斜着眼睛,心虚得缩着脖子:“因为,我前几天才打过他们……”
红生愕然望着常画匠,想起方才的故事,忍不住颤着肩膀失笑。
翌日巳时,伽蓝做好朝食,将昨夜吃剩的烤鱼和肉脯一并端上客堂,就见住持惠宝大师早已披衣起身,正坐在堂上与红生和常信见礼。
伽蓝伺候下食,跪着将手中托盘呈到惠宝大师眼前,特地关心道:“大师您尚在病中,可要吃些三净肉么?”
惠宝大师一愣,盯着盘中那玲珑可爱的烤鱼越瞧越觉得眼熟,忙合掌颤颤问道:“郎君,你这鱼儿是哪里来的?”
“后山溪里抓的。”伽蓝信口回答。
“罪过罪过……”惠宝大师一听此言,老脸上皱菊凋残,望着烤鱼长叹,“罪过啊,我虽没看见你杀,但这鱼儿也是因我而死,怎么能叫三净肉呢?”
伽蓝疑惑,转着手中鱼串翻看,问道:“这鱼如何因大师而死?”
“都怪我没提醒你戒杀——这后山溪里的鱼儿我都认识,每天聚在一起呷水,沿洄悠游,鳞泛金光,好可爱的生灵造化,善哉善哉……”惠宝大师一边神游,一边继续喋喋不休,“……所以说,这些鱼儿怎能不算是因我而死呢?你是怎么抓的?竟然抓了这么多……你到底抓了几条啊?若还有活的,赶紧放了吧……”
伽蓝经这好一通说教,觉得身上罪孽实在深重,赶紧对惠宝大师恳切揖拜道:“大师我错了,小人以后绝不再去后山抓鱼。”
“善哉善哉……”
法云寺由巴东豪族供养人捐资修筑,朝食后惠宝大师领着一行人参观。昨日暮色朦胧来得匆忙,没能仔细瞧瞧这法云寺;此时天光清明,众人翘首望去,但见四周堂宇磊落、鸱吻轩昂,高墙云台分外宏美。法云寺中没有修塔,整座寺庙四方格局,前佛殿后经堂,两边是廊庑厢房——这样坐落在浮丘山中,更像是一座大家宅邸。寺内花木扶疏,亭台楼阁皆有浮道相通,房檐之外便是云岚吐雾、山色风流。
惠宝大师先领众人逛过一圈,又绕回前殿看众佛造像,最后指着殿内一溜素墙道:“这东、西、北三面墙,东墙画〈佛说鹿母经〉;西墙画〈兔王本生〉;北墙画〈猕猴王本生〉,善哉善哉……”
伽蓝在一旁忍不住笑道:“大和尚好像很喜欢小动物?”
众人皆笑,惠宝大师老脸微红,慌忙否认道:“哪里哪里,这三个本生故事各有寓意,分别阐释母子之爱、师徒之情、君臣之谊,善哉善哉……”
红生笑着没说话,只踱到一旁听常画匠与徒弟们讨论构图,适时插口道:“这壁画听来很有趣,我也想试试。”
“你肯帮忙,那自然是好的。”常画匠笑道,又转身拍拍白墙,“这地仗泥得不错,也差不多阴干了,今天就可以动工。”
两个徒弟听了这话,便欢呼一声,开始准备用墨斗在墙上打格子。他们调了土红色的颜料倒进墨斗前端的小盒,常清拿着墨斗贴墙角站着,由常云拉出小盒里缠绕的丝线,一路扯着线头跑到墙的另一端,二人扯着丝线眯眼瞄了许久,终于确定丝线水平了,常云便勾指拽起丝线如引弓弦一般,扯紧了一松,浸饱颜料的丝线嘣一声轻弹在雪白的墙上,留下一条笔直的土红色细线。
这样弹了两三根线,颜色转淡,拿着墨斗的常清便摇动墨斗后端的小轱辘,咕噜咕噜将丝线收回墨斗里再浸颜料。如是再三,等三面墙的定位线都打好,常画匠与红生也已将壁画的粉本在纸上确定下来。
给粉本也打好格子,常画匠便调了土红色的颜料,开始在北墙上起稿。红生负责西墙,他用纶巾将头发包住,令伽蓝替自己缚好袖子,也照着粉本,在墙上一点点细心的勾画出人物轮廓。
常云与常清负责东墙,常画匠是大师傅,时时要给予指导;偶尔他也会回过头对红生喊上一句:“一开始不用画太细,最后上好色还要再描一遍的。”
“好——”红生头也不回的答应着,喊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来回碰撞,交叠着很明显的欢喜。
为了画画,殿中白天也点着蜡烛,使崔嵬的佛像有了无比敦凝神圣的光影。伽蓝牵着阿蛮的手在佛殿里慢慢溜达,他一边给阿蛮说《兔王本生》的故事,一边仰着脸浏览殿中庄严肃穆的佛像。蓦然,他茶褐色的眼珠一动,目光轻晃,像琥珀色的酒浆行将滴淌——他牵着阿蛮的右手忍不住微微紧握,同时高举起左手,指着殿中陪伴在佛祖身周的十八伽蓝,哑声对阿蛮低语:“看,那是佛奴……”
翡翠·楚山碧
这日惠宝大师早起吹了风,宿疾拖到下午越发重了。餔食后常画匠皱着眉对众人道:“我还是下山一趟找个郎中吧,大和尚年迈,这样拖下去不大妙。”
两个徒弟忙在一旁问:“师父要多久才能回来?”
“只怕今晚要宿在山下,算上郎中的脚程,得明天午后才得回。”
说罢叫常云常清打点了干粮灯烛,常画匠抱起阿蛮捏了捏他鼻子,笑道:“爹爹我去去就回,你可要乖乖听话。”
阿蛮小脸开始透出惊惶,还未等众人反应,便哇地一声嚎哭起来。常画匠嘻嘻一笑,又捏了捏儿子脸蛋,将阿蛮一把丢进伽蓝怀里,自己溜到殿门外才回头冲伽蓝喊:“快抱紧他,小犬力气大,也就你能扑住他了。哈哈哈……”
伽蓝一愣,这才发现阿蛮已快扑腾下地,慌忙又将他搂回怀里抱住,笑着哄道:“你爹爹只是出趟远门罢了,明天就回来。”
“骗人,爹爹说娘也是出远门,娘就一直没回来。”阿蛮仰着头大哭,眼泪扑簌簌掉得极快,“爹爹说已经给娘留过信的,但娘一直没追上我们……呜呜呜……”
伽蓝愣了一下,将阿蛮抱在怀中掂了掂,对他轻声道:“那是因为路太远,你娘走得慢。放心吧,你爹爹脚程快,又只是去趟山下,所以明天就会回来。”
“真的?”阿蛮哭得也累了,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问。
“真的!”伽蓝斩钉截铁回答,忽而一笑,“别记挂爹爹了,我带你去后山抓竹鸡,好不好?”
“好……”阿蛮孩童天性,架不住伽蓝的诱惑,很羞赧地委委屈屈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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