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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杨大敞再将银针伸入皂角水中,片刻后提出,用布揩擦了几下,吆喝道:“银针用皂角水洗,其色不褪……”一低头即愣住,原来那银针青黑色竟已经被洗掉,重新恢复了银白本色,便又改口道:“银针用皂角水洗,青黑色褪去。”孟光一呆,惊问道:“什么?”杨大敞狠狠瞪了张士师一眼,不耐烦地重复道:“银针用皂角水洗后,青黑色褪去。茶水无毒。”
全场虽不完全明白他喊叫的那些术语,但最后一句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一片哗然,一会儿不解地望向张士师,一会儿困惑地盯着杨大敞,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张士师自己也愕然愣住,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杨大敞也不理睬,依样画葫芦,又将茶壶中的茶水勘验喝报了一遍,同样是无毒的结论。李家明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大敞冷然道:“能是怎么回事?银针探物变色并不罕见,须得前后用皂角水揩洗,颜色不褪,方能确认是毒物。”语气中对张士师的失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李家明对这个性情乖吝怪异的公差的话实在难以取信,又问道:“典狱,果真是这样吗?”张士师虽然不愿意承认,到底还是个有担当的人,当即大声道:“适才是我弄错了,正如仵作所言,茶水经银针检验无毒。实在是抱歉……”一边朝舒雅望去,见他依然沉浸在失魂落魄中,似是丝毫不知他的杀人嫌疑已经洗清了。
众人尚在瞠目结舌,郎粲抢着问道:“怎么会弄错呢?典狱推断出的时间、地点、人物完全吻合,一切都合情合理,就连舒雅自己也默认了呀。”
杨大敞之前只听张士师简略说了大致情形,还不知道凶犯已经默认下毒,颇为惊奇。张士师则暗想:“合情合理么?看来你们都晓得舒雅有杀李云如的动机,只有我一人懵然不知。”他知道这件事必须尽快说清楚,不然只会继续冤枉好人,令真凶逍遥法外,当即朗声道:“在下并非行人,一切要以仵作的检验为准。”他表面依旧镇定,心中却极是沮丧——在之前最艰难、最混乱的时候,堂中诸人信任他、依赖他,指望他能抓到凶手,他明明没有堪案经验,却自作聪明,结果犯下严重的过失,冤枉了一个好人。
杨大敞不满地道:“你们不是异口同声地称死者是在大伙眼皮底下中毒而死么?现在茶水中没毒,又该怎么说?”言下之意是在怀疑李云如到底是不是中毒而死。张士师忙道:“李家娘子七窍流血而死,大家亲眼所见,有目共睹。况且她脸色乌黑、双眼耸出、指甲爆裂,如何不是中毒症状?”
杨大敞冷笑一声,仿佛是在说:“凭你这毛头小子,连用皂角水揩洗银针都不知道,还配与我谈中毒症状么?”张士师脸色一红,不再吭声。
郎粲道:“这么说典狱的判断是错的,舒公子并非凶犯?”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结论,之前张士师断定舒雅是凶手,基于的是取自李云如房中茶水有毒,而舒雅刚好在那个时间走近过琅琅阁,现下既然茶水无毒,舒雅当可洗清嫌疑了。
却听得李家明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我早说凶犯就是韩曜了。”秦蒻兰道:“绝不可能是阿曜。除了适才被典狱带进来的那次,他根本就没有进过花厅一步。”李家明一听有理,四下望道:“是谁?到底是谁?这么狠心,竟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下手!”全场一片寂静,无人敢应他的话。李家明怒气更盛,转向张士师道:“典狱,这都要怪你!不懂装懂,无事生非,查不出害我我妹子的凶手不说,还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兄妹二人与舒雅相识于贫寒之时,多蒙对方照顾,才不致于流落街头。舒雅成为韩熙载门生后,更与李氏兄妹亲如家人。哪知因为张士师的误断,李家明竟对他起了猜忌之心,一度认定其为凶手,现下想来,颇多悔恨,觉得很对不起舒雅,不免迁怒于张士师。张士师亦内心有愧,无话可答,只是心中还有些疑惑:既然舒雅没有往茶中下毒,为何他一见茶杯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他既不是凶手,为何被指认为凶手时,他不竭力为自己辩解?
还是秦蒻兰道:“典狱君又不是专业仵作,他不过是恰逢其时、热心助人而已。”她虽有绝世美貌,却是为人谦虚,在韩府很得人心,李家明亦敬她三分,怒气稍减,闷哼了一声。
秦蒻兰又道:“那现下该如何是好?”目光不再投向张士师,而是改去征询杨大敞。张士师正感激她出面为自己解围,见此情状,不免又羞又愧,心中只道:“连她也要看不起我了!连她也要看不起我了!”
杨大敞道:“娘子是问我么?小人只是个仵作,典狱才是监当官,要问问他去。”秦蒻兰无奈,只好转头问道:“典狱君,现在该怎么办?”张士师迟疑道:“唔……”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众人投来的不信任的目光,也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难以服众,当此处境,真是骑虎难下。
一旁孟光见状很是焦急。他接到县令指派时,以为不过是大户人家司空见惯的姬妾为争宠互相使坏的案子,其它衙门不愿意接手,无非是因为韩熙载极其难缠,但对他而言却是无所谓,因而踊跃赶来韩府。他在县衙为人轻视,郁郁不得志,早就有离开之意,本以为来韩府办案也许是个难得的机会,期待能就此有机会巴结上达官贵人,以作日后晋身之阶,哪知道摊上以难缠出名的杨大敞不说,又遇上了张士师误断,搞不好还要牵累自己,然则已到此光景,少不得要能圆则圆、能缓则缓了。忙挺身而出,道:“虽说典狱误断茶水有毒,不过既有这么多官人作证称李家娘子是中毒而死,想来不会有错,茶水无毒,或许酒水有毒……”
他只是信口胡说,不过就是想催促杨大敞赶紧在尸格签字画押,证明李云如中毒而死,最好是自杀而死,与他人无干,然后就算完成公事,可以溜之大吉。不料误打误撞的一语却提醒了张士师,心中一惊:“呀,我怎么没有想到?既然李云如可以在夜宴开始前中毒,那么也可能在夜宴中间她离开花厅回琅琅阁换衣之前就已经中了毒。”他既如此想,脚下亦不由自主移动,慢慢朝卧榻前的大肴桌走去——那上面不但有两个毒西瓜,还有一堆凌乱的酒壶、酒杯。
直到这个时候,堂中众人才慢慢回过味来,知道茶水无毒、舒雅无罪几成定论,而张士师的举止也最终给予了某种提示。片刻之间,一阵的瘮人凉意悄然滑过了各人脊背,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来是酒水有毒,却不知我是不是已经饮下了毒酒。”
杨大敞跟上前去,一眼留意到玉盘中的血水西瓜,只皱了皱眉,也不问究竟,道:“哪个是死者的酒杯?”张士师自是不知,忙叫老管家道:“韩老公……”秦蒻兰走过来道:“那个琉璃酒樽便是。”指给了杨大敞看。
杨大敞立即吆喝道:“开验死者酒杯。”小心翼翼地将酒樽取过来,里面只有一星点残酒。又抽出一根新银针,用皂角水洗过,喊道:“银针入酒!”将针尖探入酒樽中的残酒。再取出时,众人“啊”的一声惊叫,预备等着看银针变成黑色的样子,然则结果并非想见的那般——银针针尖依旧亮白如旧,一点都没有变化。
陈致雍叫道:“快,快试试酒壶!”他见李云如酒樽无毒,理所当然地猜想是酒壶中酒水有毒,说不得他自己也饮下了。众人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慢得一刻,纷纷叫道:“对对,赶紧验验酒壶。”王屋山甚至尖叫道:“大胖,厨下有预备绿豆汤么?快去取来,我要解毒。”
杨大敞不禁哑然失笑,道:“各位莫慌,若真是中了毒,早就跟那位娘子一样躺那里了。”李家明听他言语中对妹妹不敬,怒道:“你说什么?”杨大敞横了他一眼,道:“难道不是么?”不再理睬他,只问张士师道:“这两个西瓜……”张士师忙道:“两个瓜都有毒……噢,我用银簪验后未用皂角水擦洗,还请仵作再验一遍。”态度甚是恭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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