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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令媛想不到安眉能使出这一招,一双杏眼震惊地盯着她,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蕙草、宿莽、白芷、杜衡、薜荔,皆是〈楚辞〉名物,”安眉将盘中的杂草一样样辨认出来,垂下眼感慨道,“可叹妾有香草之志,却遭善淫之谣诼……冯姬听说我喜欢吃这些,想来不过是误传罢了。”
“即便是以讹传讹,今日冯姬之举,也委实无礼,”这时苻长卿坐在榻上蓦然开口,一双眼毫无温度地盯住冯令媛,冷冷一笑,“想我堂堂苻府,何曾容人这样没规矩?”
坐在上首的苻公这一次竟也没有偏私,很是严厉地瞪着冯姬斥责:“的确很没规矩,苗圃里的草木皆由园丁辛勤侍弄,岂容你随意攀折?”
冯令媛当即大骇——她万万没有想到,苻府中的杂草竟也能附会出这些名目,偏生这一点点疏漏,竟使安眉反客为主,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这时“安眉”眼观鼻、鼻观心,心底却泛起冷冷的笑意——要想在严酷的苻府存活,貌不惊人的杂草就更加不容小觑。想到此她便微笑着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向堂上的苻长卿望去,不料苻长卿却只是冷冷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目光就漠然偏移到了别处。
可笑的杂草被婢女惶惶撤走,冯令媛也哭哭啼啼的被遣下堂,堂中家宴很快又恢复了喧闹,众人觥筹交错恣情笑闹,却各自暗怀了许多心事。
当夜半宴散,“安眉”借着疏星淡月的微光独自走回白露园,悄悄在堂阶上坐下。她也不点灯,兀自抬头望着天幕中一钩细细的新月,掏出槐树枝凑到了唇边:“刚刚你都听见了吧?苻府里就是连一株小草,都不是无名无姓的。其实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正是你。”
槐树枝在夜色里隐隐透着些绿光,将一点诡谲的暗绿映入她冰冷的瞳仁,她茫茫然望着前方又是一笑,轻声道:“你明明有五次机会可以不成就今日,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放我出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压根就不配出现在这里,也压根就配不上他。你的逞强令他烦扰不堪,也让你自己精疲力竭,没有我们的力量你什么也不是。事到如今你还不信吗?那么接下来我会让你亲耳听到。”
她一气说罢,便浅笑着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迎着午夜的南风静静站起身。
这时只听手杖的笃笃落地声由远及近,一只竹纸灯笼照亮方圆三丈,缓缓移进了白露园。“安眉”纹丝不动地凝视着挑着灯笼走近的人,双眼被灯笼发出的光亮刺得微微眯起,却始终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
此刻出现在白露园的苻长卿没有仆从跟随,他独自一人拄杖站在庭中,寒星般的双目与面前的胡女冷冷对视,周身散发出的怒气几乎要使小小的白露园扬起风声鹤唳。
“你不是她,”他终究开口打破沉默,锐利的目光似要刺透她的皮囊,“说吧,你这蠹虫,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在彼此针锋相对的一瞬间,却听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双目落下泪来。
“三百年了,苻郎,我们总算又能相见。”
这一句三百年的说辞像闷雷一样在苻长卿心中爆开,他不禁暗暗攥紧了手杖,对着“安眉”冷冷笑开:“三百年?你当我同你一样,也是怪物么?”
“三百年前,你自然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的我,”她垂下眼,珠泪从粉腮上一滴滴滑过,“三百年前,你的前世在简牍上写下一首诗,你的泪落在墨字上,给了我最初的灵气。所以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牵挂你,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在寂寞时对着书卷的一颦一笑,落的泪叹的气,我都知道。”
“如果你所言不虚,我的前世还真是个磨叽的人,”苻长卿挑挑眉,在月下冷冷望着她问,“那么三百年前,我是谁?”
“被终生幽禁的废太子。当年你的母后受谗言陷害失宠,被暴戾的皇帝废入冷宫,而你也被废去太子之名,改封歧王。你的异母弟弟即位后出于嫉恨,下旨将你囚禁在歧王宫,直到你三十三岁郁郁而终。”
“陈朝的歧王么,”苻长卿在心中推算了一下,大致从史书中拎出了这么个人物,继而问道,“那么,你叫什么?”
“我是你写下的一首诗,本没有名字,”蠹虫微微一笑,“但三百年过去了,陈朝的宫殿早已灰飞烟灭,我的灵气附在一棵千年槐树上,慢慢化成一只蠹虫。如今,我叫杜淑。”
“蠹虫的蠹?”
“杜宇的杜,”杜淑并不介意苻长卿话中的讥嘲,只是淡然一笑,“苻郎,我知道你辛酉年出生、五岁启蒙、六岁能诗。还记得你作的第一首诗吗——‘逍遥游春空,容与绿池阿。白萍开素叶,朱草茂丹华。’即使我从没出现在你身边,这世上也没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了。”
这时午夜的风吹得灯笼微微打晃,苻长卿在摇曳的光晕里垂下眼,讪笑的口吻依旧不改凉薄:“如果我是陈朝太子让你念念不忘,为何你第一声却叫我苻郎?三百年前的那位太子,似乎不是姓苻吧?”
“前尘往事已成云烟,你今世托生在青齐苻氏,我已经在心底唤你苻郎……二十年了。”杜淑泪眼朦胧之中,沉静的目光透出一派情深。
“就算你所言非虚,你是我前世涂抹出的一行墨字;然则今生你我并无瓜葛,你这一腔深情,却又与我何干?”苻长卿冷酷地笑了笑,墨黑的双眸依旧无情,“这前世今生的说法纵然有趣,可惜在我眼里,总是闪现你做蠹虫时的模样。”
杜淑仿佛被他的刻毒刺伤,浑身微微瑟缩了一下,这才低下头轻移莲步,翩然来到苻长卿面前:“苻郎,你我虽无瓜葛,却早种下因缘。我为今天苦修了三百年,其中艰辛你又怎能知道?苻郎,你不能因为我没有最先出现在你面前,而捐弃我这一番苦心深情。”
和巧言令色的蠹虫打交道,果然费神。苻长卿身上旧疾未愈,不由便觉得阵阵疲倦袭来。他在庭中随便找了块山石坐下,将竹纸灯笼放在脚边,心中冷然想道:这只大概就是儒士之虫了,果真是“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要说她对他有多情深,在草原落难时她没出现、在他被第四只蠹虫刺伤时她没出现,一切便自可见分晓。
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都是安眉一人而已。
这道理苻长卿心里明明白白,可是多年来待人接物的经验使他从不轻易透露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因此这一刻他也只是在脑中一闪念,下一刻便话锋一转,质问杜淑道:“你要说我无情、你多情,那么前四只蠹虫又是什么呢?”
杜淑一怔,凝视着苻长卿,缓缓回答:“那四只蠹虫是与我一同修行的伙伴,分别由商贾、患御者、纵横家、游侠的精气汇聚而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苻长卿听罢不屑地挑唇一笑:“要我说,那四只三百年的蠹虫,才是你应该珍惜的同伴——所谓物以类聚,又何况,你们相守了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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