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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亭抬眸看她。
她看着那鱼鲙淡淡地说:“那时在掖庭吃得并不好,偶尔有肉吃就会很开心。最开始,姊姊会悄悄带我出掖庭,拿吃的给我。她很大方,也十分乐意与我玩,有时她捏捏我,我虽会觉得疼,但不要紧,她能因此开心就足够了。有一天,我坐在夹城一座殿里,吃姊姊拿来的一罐肉,我抱着陶罐子,姊姊就将肉一块一块地塞给我,问我好不好吃,我点点头,她便捏住我的脸,讲‘真是个乖巧的漂亮孩子,姊姊喂什么你都喜欢吃,真是同你阿爷一样听话’,那时候我很小,还不太懂,但她喊人拿了一只人头进来,又揭开遮蔽的布,那只人头就血淋淋地看着我。”
李淳一说话间面色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别人的事:“姊姊又往我嘴里塞一块肉,同我讲‘你看他长得这样丑陋狰狞,但他的胳膊肉却很好吃’,她又擦掉我嘴边的酱汁,笑盈盈地讲‘不要浪费掉’。我那时吐了,我甚至并不清楚为何会吐,但我很害怕。后来她仍带我玩,有时是填满水的浴池,有时是沙坑,再后来我知道,我只是姊姊的玩偶,按照她的意愿喘气就可以了。”
她依然面无表情,却抬眸看向宗亭:“玩偶不会讲话,因此我也不爱开口,但她养出了我的犟脾气。我想玩偶大概不会这样犟,后来应也不会同相公为了一张案打架,更不会有现在这些事。”
到这时,她才顿了一顿,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诚挚:“遇见相公,是我活了那么久遇到的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她全不否认当年的真挚与满腔热血,她甚至感激宗亭掰开了那扇门,感激他将她带回正常的世界,尽管那所谓的“正常”,后来再回头看也不过是虚幻假象。
“相公于我,就如这些鲙食。”她道,“当年爱吃,如今虽无法再吃,但我对其他食物,再无那样的感情。”
她承认他的独一无二,承认他们之间的紧密联系。今夜将旧事都倾倒,这样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夜晚的言语最荒诞往往又最真实,可以更好地睁眼说瞎话,也能像今晚这样毫无节制地袒露实情。
她分明讲得风平浪静,却像在他胸腔里倒满碎冰,浸得他的心肺又冷又痛。
“那为何不再试试食肉或是重新接纳我?”宗亭将鱼鲙推至她面前,语声里藏着节制的揣测:“因为害怕吗?”
李淳一欲言又止。他压下所有情绪,冷静追问:“当年可还有事是我不知道的吗?有什么是我被瞒在鼓里、却令你害怕的事吗?”
她掌心发烫,喉咙口不自在地紧了一下,看着那鱼鲙道:“我没有准备好。”
“我知道了。”他表露极少有的温柔,将手伸过去给她,但她却没有握。于是他起身,隔着食案俯身轻捧着她的头,垂首亲吻她前额。那额头发凉,是极没有安全感的体温,于是他道:“倘若将过去扔掉,殿下能走得更好,臣不会再提旧事。”
说话间唇缓慢下移,又轻抬起她下颌,鼻尖相触,呼吸亦交融,亲吻依然眷恋而热切,宛如飞蛾欲扑火,丧尽理智,下一瞬就会焚身而亡。他甚至越过长案,在冷寂空旷的尚书省公厨里,将她压在临窗墙面上,继续这个压抑了很久、又格外火热的亲吻。
回应比预想中更热切,他腾出手推开窗,寒冷夜风涌进来,撩灭微弱烛火,刹那间一片漆黑。冷风令人清醒,热情却无法被浇灭,喘息声在黑暗中不断升温,像焦渴的鱼,想要潜入水底,重获生机。
战栗的指尖几近烫人,紧紧交握的掌心溢满潮湿渴望,贴合的身体传递久违热力,在这寒冷深秋夜里,几乎要烧起来。
吻落到细薄颈间,衣带都散开,黢黑夜里喘息声甚至盖过风声,像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秋风冷却撩人,是交织着复杂情绪的亲密交流,云掩去满月,大雨倾盆。
“吱——呀——”声迟钝响起,尚书省公厨上了年纪的木窗被风吹动,窗边有踏过秋叶的悉索脚步声。那脚步声轻缓又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动公厨内的人,李淳一敏锐察觉到了动静,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手,倏忽断开这纠缠,跨出矮窗往外看,只见一个熟悉身影仓促地往阅卷公房走去。
她站在窗外,借秋风平抑了自己的气息,转过身让黑暗中的宗亭将玉带递给她,并坦然吩咐道;“晚饭送到公房,我先行一步。”言罢系好玉带,在夜风里转过身,从从容容往阅卷公房去,姿态简直像夜潜闺房刚刚偷完情的风流贵公子。
李淳一平心静气回到公房时,某詹事的心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眼神也变得可疑起来。他暗暗瞥向李淳一,却捕捉不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衣冠齐整,呼吸平稳,连面色都一贯的冷淡。
曾詹事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方才在公厨窗外碰巧听到的喘息声,难道不是她与宗亭吗?!
他困惑不已之际,忽闻得外面卫兵问道:“做什么的?”
“公厨来送晚饭。”、“放下吧。”
送饭庶仆放下食盒匆匆离去,卫兵将食盒送入内,打开来正是方才李淳一在公厨未动筷的晚饭。她若无其事地低头吃杏酪粥,将甜又脆的藕片一块块咀嚼最后吞入胃腹,看起来竟有几分凶残。
曾詹事见识过李乘风的狠戾与无情,但此刻他隐约察觉到面前这位锋芒未露的幺女,沉默寡言的模样,其实才更像陛下本人——不露喜怒,压抑又清寡,炽烈的心几乎不示人。
待她吃完,宗亭携秋风与酒气从矮窗入内,瞥了一眼李淳一道:“殿下,臣坐了一天委实很累,能先睡会儿再阅卷吗?”
“没有睡觉的地方,相公请先将就一晚吧。”她公事公办地说,看曾詹事拆封举子的策文箱,又拿起剪刀挑了挑烛芯。
宗亭行至内侧,径直在地板上躺下,李淳一理也没有理他,只接过曾詹事递来的答卷,展开来批阅。曾詹事亦坐下来,因瞧不见躺在案对面地板上的宗亭,遂问:“宗相公当真睡地上吗?”
“对。”李淳一应声,却觉腿上一沉,这个家伙恬不知耻地将她的腿当成了枕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宗桑:我有特殊的熄灯技巧#一看就是熟手,以前肯定也干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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